引论 一个新世界的形成

最终,所有事物融为一体,一条河从中穿行而过。这条河被世界上最伟大的洪流分割成许多分支,流过古老的岩石。在一些岩石上落下了永恒的雨滴。在岩石下,则铭刻着语言,其中一些词语是属于岩石的。

诺曼·麦克林《大河恋》,1976年

在欧洲,研究美国史的学者都很有可能无数次地被学生、同事、朋友、家人甚至是毫不相识的陌生人评论过,说他们研究的历史不过只有短短几百年而已。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那些人还常常带着诡异的笑容,其用意不言自明:研究如此短暂的一段历史一定是很简单的事情。而且,且不论历史的长短,谁需要去专门研究它呢?我们谁会不知道它呢?我们难道不都是彻底地被灌输了美国文化,或者在有些人看来,是被美国文化所感染么?美国文化难道没有通过电视、电影、流行文学和互联网渗透进我们的生活中么?我们难道不是和熟悉自己的国家一样熟悉美国的文化和政治么?甚至我们还可能熟悉美国多过于自己的国家。又或者说,也许在美国主导的媒体和网络传播背后,根本没有什么文化可言。我们生活在地球村,街角的商店是一家7-11(7—ELEVEN)。美国人难道不是和我们穿着一样的衣服、吃着一样的食物、听着一样的音乐、浏览着一样的网站么?美国历史已经深深地镌刻在世界史之中,从东海岸地区的政治图景到南部地区经历过诸多种族问题的社会图景,从达科他州的印第安部落居住地到得克萨斯州、亚利桑那州和新墨西哥州的边境之地,都刻下了美国的历史。但美国历史又比这些要宏大得多。它在好莱坞的电影中被曲解,在普利茅斯岩上的历史遗迹中被发现,并且还在一系列地点被纪念——首先是在瓦利福奇、斯通斯河和葛底斯堡,之后又遍及全球,在马恩河和贝洛森林、在诺曼底的奥马哈海滩、越南美山。为什么要探索美国呢?它无处不在。

然而,美国又是不存在的。美国在消失。如果我们凝望、注视足够长的时间,它也许会从我们的眼前消失不见。它已经悄悄走开,进入到一个大西洋范式(Atlantic paradigm)之中,也就是“美洲”范式。因为美国在自己的全名里自私地用了“美利坚”(美洲)这个名字,因此对于那些其他美洲国家而言,美国就被当成了一种潜在的威胁。对于这些国家而言,它们生活在这个帝国主义超级大国的阴影之下,而这道阴影也在边境之地将美国和其南方邻国分隔开来。每年都有上百人在试图跨越致命边境、奔赴新世界时死去。如今,这个新世界的阴影已经延伸到了旧世界中。从1945年美国向日本投射原子弹,到如今的“反恐战争”,我们难道不是一直生活在这个超级大国的阴影中么?这个阴影如今穿透世贸中心上空漂浮的碎片,在恐怖袭击暴行之后的报复行动中变得更加阴暗。

有些人担心这个世界上最后的超级大国会继续扩张自己的力量。对于这些人而言,也许还存有一线希望。一些人认为,只要否认美国为自己标榜的名号,就可以反击、否定和削弱美国的文化、军事和政治优势。借助语言的力量,也许可以有力地削弱这个帝国的力量,迫使其承认自己既不是世界的首领,也不是美国前国务卿马德琳·奥尔布赖特(Madeleine Albright)在1998年所说的那个“不可或缺的国家”。相反,借用社会学家迈克尔·曼(Michael Mann)的话,可以把它描述为一个“没有凝聚力的帝国”。这是一个阴暗压抑的帝国,人们只能庆幸其帝国和军事野心还没有获得更多的凝聚力。其他一些人认为,这个世界需要历史学家尼尔·弗格森(Niall Ferguson)所称的“自由帝国”,需要一个被良知与商业并行驱使、维护全球稳定和安全的新的“巨人”。因此,美国缺乏凝聚力、缺乏强大帝国的动力,对于美国自身以及全世界来说都是一个问题。另外一些人对美国的国内建设而不是国际影响更感兴趣,他们认为美国仅仅是很多国家中的一个,拥有现代民族国家本身固有的复杂性和矛盾性。不过,还有一些人并不认为美国是一个民族国家。甚至有一些人认为,美国根本就不是一个国家。

长期以来,民族主义一直被掩埋在一个外部强加的、支配一切的社会和政治意识形态之下。随着冷战结束、柏林墙倒塌、苏联解体这一系列国际事件的发生,民族主义重新显现,学界对于民族主义的兴趣也与日俱增,因而,这个现代国家的民族起源又一次受到了学者的检视。不过,没有一种民族范式可以适用于美国。这个移民国家说得好听点是一个多元国家,说得难听点就是一个非国家行为体——一个相互抵触的不同民族的组合体,它被种族、宗教和语言的争执所撕裂,其中只会有文化的混乱,而不会出现一个具有凝聚力的国家,更不要提一个具有凝聚力的帝国。不过,随着争论的继续,越来越多人将美国视作一个由公民国家主义(civic nationalism)凝聚在一起的公民国家。事实上,这不过是旧瓶装新酒,这个新术语实质上正是之前有些人可能更习惯使用的“美国信条”(American creed)。虽然这些争论也注意到,美国身份从一开始就是建立在排他性的白人种族核心基础之上,并将土著人、非白人、女性和非新教信徒都排挤到边缘,但争论的重点还是越来越多地转向了美国身份中具有包容性的公民理想。这种公民理想形成的基础正是《独立宣言》——这个国家的国本、宗旨,它摒弃了旧世界价值观,开启了新世界共和国。

今天,这个新世界共和国已拥有超过3亿人口,其人口和国土面积均位列世界第三,其人口仅次于中国和印度,国土面积仅次于加拿大和俄罗斯。美国的土地面积和海洋面积总计9826675平方公里,其中陆地面积为9161966平方公里,是欧盟的两倍。美国北部与加拿大接壤,相隔五大湖和圣劳伦斯航道,向南则与墨西哥接壤,相隔墨西哥湾和里奥格兰德河(Rio Grande,墨西哥称此为Rio Bravo,即北布拉沃河)。从地理位置上而言,美国处于一个中间地带。可以说,从民族层面上而言,也是如此。

不过,这里的人们却并不总是能照顾好这片土地。美国的自然资源富饶,其中包括银矿、石油、汽油、煤矿、木材、动物群,但这些资源都在遭受过度开发。到19世纪末,北美野牛已经濒临灭绝。同样,美国在几个世纪的人口和工业增长过程中也砍伐了大量森林。在早期殖民者看来,这片似乎有着取之不尽资源的土地,太快地变成了人造土地或者退化土地。不过,同样是从19世纪开始,人们也开始建立国家公园来保护这片土地。如今,美国国家公园管理局所担负的职责远不只是土地资源和自然资源的管理;从根本上讲,它的职责是保护传统。这是一个关乎政治和文化的问题,也经常会引发争议。争议的对象既包括国家公园管理局管理的自然景观,例如,美国最大的国家公园黄石公园或约塞米蒂国家公园,也包括它管辖范围内的战争遗址。在乔治·布什(George W. Bush)当政时期,一定程度上也是由于国际安全问题成为了重中之重,在国家公园管理局或印第安人部落自治区管辖范围内的土地上,石油勘测和采矿业又重新开启。在试图保护这些国家景观的同时,美国又给它们带来了毁灭性的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