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新发现的土地想象美洲(第3/9页)

在描述新世界里的土著部落时,德·莱里的文字和德·布里的图像并不都是令人不安的,也会经常侧重呈现一些和平的生活景象。但涉及欧洲美洲接触的内容时,德·布里呈现的往往都是些残忍的场景,尤其是那些反映西班牙人残暴行径的版画。在他的版画中,西班牙殖民者和他后来描绘的图皮南巴人形象极为相像。他曾为巴托洛梅·德拉斯·卡萨斯(Bartolomé de Las Casas)的《西印度毁灭述略》(Short Account of the Destruction of the Indies,1542年)创作版画(见图2),从书名就已经可以想见书中描述的内容。德·布里为这本书绘制的插图并非凭空想象,而是至少部分忠实地反映了书中关于欧洲如何探索新世界的文字描述。

德拉斯·卡萨斯是西班牙的一位多明我会(Dominican)牧师,他目睹了西班牙在伊斯帕尼奥拉岛以及古巴的暴行,从个人经历出发,发自内心地控诉了西班牙殖民者对土著部落施以的骇人听闻的残忍行径。德拉斯·卡萨斯极为反对这些暴行,指出美洲的土著部落应当得到认可与平等对待,他在这方面的思想无疑超越了同时代的人。然而,他主张的解决方案却仅仅是换一种剥削对象:用非洲黑奴来代替印第安人劳动。他自己在晚年也对此懊悔不已。

图1 巴蒂斯塔·阿格内塞绘制的世界地图(1544年)。

图2 巴托洛梅·德拉斯·卡萨斯著述的《西印度毁灭述略》(1542年、1552年)。

英国内外的扩张

尽管德拉斯·卡萨斯在书中着重笔墨渲染了西班牙殖民者对待美洲土著的残忍行径,但相比欧洲殖民美洲早期其他国家来说,西班牙的做法并不算格外残暴。那些想和西班牙争夺美洲控制权的国家,尤其是英国,也没有理由认为自己在这方面优于西班牙:在欧洲内外,它们为了实现扩张领土的野心同样不择手段,没有任何的道德的优越感可言。对于美洲土著来说不幸的是,16世纪末期的英国对于殖民扩张的态度主要受一个新教徒团体影响。这是英格兰西部诸郡一个家族式新教徒团体,其中包括沃尔特·雷利(Walter Ralegh)、其同父异母的哥哥汉弗莱·吉尔伯特爵士(Sir Humphrey Gilbert)及其表亲理查德·格伦维尔(Richard Grenville)。他们主张英国应当进行侵略性扩张,不该容忍其他文化。这种主张基于他们——或者说他们自认为的——通过阅读当时的出版物形成的对于美洲的认识以及对于西班牙殖民美洲的了解,例如西班牙历史学家彼得·马特(Peter Martyr Anghiera)的《新大陆》(De Orbe Novo)。该书从1511年开始陆续出版,第一卷《八十年》(Eight Decades),1530年出版,1555年由英国人理查德·伊登选译为《近几十年来的西印度新世界》(The Decades of the Newe Worlde or West India)。然而,他们还没开始盘算在大西洋对岸开启征服之旅,就被更近的一片土地——爱尔兰,吸引了注意力。

在当时的英国,宗教改革后的天主教徒与新教徒之间一直存在冲突,亨利八世早逝所引发的皇室动荡更是让冲突愈演愈烈。由于爱尔兰信奉天主教,这种冲突也蔓延到了英国与爱尔兰的关系上。英国人将爱尔兰人视为危险的陌生“他者”,效仿三千多英里之外西班牙殖民者对待美洲土著民族的残忍手段,对爱尔兰人进行了残酷迫害。信奉天主教的爱尔兰对以新教为国教的英国构成潜在威胁,也一直是西班牙和英国权力斗争中的一枚卒子。因此,伊丽莎白一世(Elizabeth I) 1558年继承英国王位后,加大力度让爱尔兰归于英国皇室治下。这一举措本不一定会影响英国后来在美洲的殖民活动,但伊丽莎白派往大西洋对岸扩张势力的那批人马,却正是16世纪六七十年代派到爱尔兰的原班人马。

在吉尔伯特、雷利和格伦维尔这些新教徒看来,爱尔兰人这些盖尔人的后代是未开化的野蛮民族,他们对王权的忠诚度值得怀疑,他们自己的政权也非常残暴;因而,征服爱尔兰岛不仅是一个正确举措,在这个过程中使用残忍的手段也是正当的。据当时的目击者托马斯·丘奇亚德(Thomas Churchyard)描述,吉尔伯特采用将爱尔兰反叛分子斩首的手段,并且规定砍下的头颅“必须摆在通向他住所的道路两边,这样就没有人能够随便走进他的住所,如果非进不可,那就必须走过一条摆满头颅的大路”。吉尔伯特以这种方式“给人民带来了极大的恐惧”。[1]对爱尔兰和美洲来说,这就是一个恶性循环:英国将西班牙对待美洲土著部落的暴虐之举看在眼里,在镇压爱尔兰时也采取了同样残暴的手段,而镇压爱尔兰的经验又使得他们日后在美洲面对土著部落时愈发肆无忌惮。不管是在镇压爱尔兰还是在殖民美洲时,他们都认为当地居民的文化是劣等文化,为了让这些土著“开化”就得使用极端手段。这也为后来开了先例:在接下来的几百年里,这些新教徒白人一再边缘化新世界里的美洲土著、非洲黑人、天主教徒和信奉天主教的爱尔兰人,以此来划清优劣界限,巩固自己的主导地位。

16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英国王室处于动荡之中,镇压爱尔兰也消耗掉了本可以在远方大干一场的资源。吉尔伯特在爱尔兰肆行暴虐的时候,也阅读了来自新世界的出版物,尤其研读了法国海军军官、航海家让·里博(Jean Ribault)的《佛罗里达最新发现实录》(The Whole and True Discovereye of Terra Florida,1563年)。里博在书中强调指出,大西洋彼岸可能存在着巨大的财富等待发掘。他曾于1562年带领探险队远航至美洲东南部,试图在那里为法国胡格诺派教徒建立定居点。但殖民者的内讧、与土著部落和西班牙殖民者的冲突,以及过于严苛的纪律管理都让他的初次尝试遭挫,而这些挫折英国殖民者后来也遇到了。起初,里博在南卡罗来纳邻近海岸的帕里斯岛上建立了定居点,但在他返回法国补充供给期间,定居点陷入困境,很快解体,首批定居者里有许多人都回到了法国。直到几年后,里博才成功地在今佛罗里达州杰克逊维尔附近的卡罗琳堡建立起殖民地,但他也在1565年被重新占领佛罗里达地区的西班牙人杀害。尽管如此,里博的经历仍然让英国对在美洲建立殖民地产生越发浓厚的兴趣。事实上,里博也曾和潜在的英国支持者以及伊丽莎白女王一世本人探讨过。显然,里博的这本书激起了吉尔伯特的兴趣。于是,1578年,吉尔伯特获得特许,可以在地球上任何一处不受基督教管辖的地方建立殖民地。1583年,他终于组织了一支探险队远赴纽芬兰,却在返航的路上葬身大海。对于爱尔兰人来说,上帝总算是行使了一点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