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经济大恐慌(第2/9页)

然而,换由另一个层面来看,此说显然又不成立。到了两次大战之间的年代,经济活动的全球化趋势,似乎开始停顿。当时不管用什么衡量,世界经济都陷入停滞萧条,甚至有倒退的现象。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年代,可说是人类自有历史记载以来,移民潮规模最大的时期;可是现在这股洪流却干涸了,或换句话说,被战争和政治上的限制阻止了。1914年以前,15年间,几乎有1500万人踏上美国的领土。然而在之后的15年里,这股人流却缩减了三分之二,总数只有550万。到了30年代,以及之后战争的年月里,更成涓涓细流,几乎完全停止,一共只有75万人进入美国(Historical Statistics I,p.105,Table C89—101)。至于从伊比利亚半岛移出的移民,一向以拉丁美洲为最主要的目的地,也由1911—1920年10年间的175万,降到30年代的不到25万。20年代后期,世界贸易逐渐从战争的破坏及战后初年的危机中恢复,攀升到比1913年稍高的程度,可紧接着又落入大萧条的深渊。到大动乱年代末期(1948年),贸易总量只比第一次世界大战战前稍强(W.W.Rostow,1978,p.669)。然而,回溯19世纪90年代到1913年,贸易量却跃升了两倍以上,而1948—1971年间,则更高达5倍以上。更令人惊奇的是,在两次高速增长之间的萧条时期里,欧洲及中东两地还出现了许多新国家。国家多了,国与国之间的贸易往来自然也应相对增加,因为原本属于国内性质的商业交易(如原奥匈帝国及沙俄),现在都转变为国际性质的活动(世界贸易的统计,通常统计国家间发生的交易)。至于战后及革命后产生的人数以百万计的难民潮,理当也该推动而非缩减国际移民人数的增长。可是事实完全不是这样。世界经济大萧条期间,甚至连国际资本流动资金也呈干涸之势。1927—1933年间,国际借贷额减少了90%以上。

为什么会有这种经济停滞的现象发生呢?看法甚多,众说纷纭。有人认为,主要原因在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经济体美国。因为当时的美国,除了少数原料仍需进口之外,已渐趋完全自足之势。(但在事实上,美国向来就不甚依赖外贸。)可是此说有个漏洞,当时甚至连倚重贸易的国家,如英国及北欧诸国,也同样呈现停滞的现象。大势所趋,理所当然地各国纷纷提高警觉;而它们的警惕防范,不能说是做错了。大家使出浑身解数,尽力保护本国的经济,以免受到外来冲击的威胁;也就是说,尽力回避显然已经产生重大的问题的世界经济。

实业界及各国政府本来都以为,度过了大战时期的一时困难,世界经济好歹总会恢复1914年以前的快乐时光吧。那种天下欣欣向荣的景象,是他们习以为常的正常状态。事实上,大战之后,的确也有过一阵兴旺的气象,至少在那些未受革命或内战摧残的国家里,似乎前景确实一片看好。但是官商两界,都对工人及工会势力暴涨的趋势大摇其头;增加工资、缩减工时,势必提高生产成本。然而,战后的适应调整,远比当初预料的难。1920年,物价及景气一起崩溃,劳动力需求大副减少——以后的12年里,英国失业率居高不下,未曾低于10%;工会也失去了半数成员。因此,雇主的操控力再度坚定回升,但是经济何时恢复繁荣,仍然扑朔迷离。

于是,从盎格鲁—撒克逊的势力范围开始,以及战时的中立国,一直到日本,各国都竭尽全力缩紧通货,力图把本国经济拉回稳妥的老路,回到原本由健全金融制度及金本位制保证的稳定货币政策上去。但这一政策难以应付战争的超强需求。1922—1926年间,它们的努力或多或少,也有些成效。可是西有战败的德国,东有混乱的苏联,终于无法阻止货币系统的大解体;其崩溃之势,只有1989年后部分前共产党国家的遭遇可以与之相比。当时最极端的例子是1923年的德国,其币值一下骤降为1913年币值的一万亿分之一。换句话说,德币的价值已经完全等于零。其他的例子虽然没有这么极端,却同样令人咋舌。我的祖父一向喜欢向晚辈讲一个故事:奥地利通货大膨胀期间,[2] 他的保险单刚好到期。于是将之兑现了好大一笔款子,可是这笔一文不值的货币,只够他在最爱光顾的餐馆喝杯饮料而已。

长话短说,总之,在货币空前贬值下,私人储蓄被一扫而空,企业资金来源成了真空状态,德国的经济,只得长年依赖对外大量借款。这使得它变得更为脆弱,世界经济萧条一发生,德国受创甚重。而苏联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不论是在经济上,还是在政治上,都没有发生把私人货币储蓄一扫而光的严重情况。最后,在1922—1923年间,各国政府决定停止无限制地印发纸币,并且彻底改换币制,总算遏制住了通货继续膨胀的势头。可是一向靠固定收入及储蓄为生的德国民众,等于全体陷入灾难之中。不过在波兰、匈牙利及奥地利诸国,原有的通货总算还保留了一丁点少得可怜的价值。这段经历,在当地中产及中下阶层身上留下的创伤自然可想而知,因此造成了中欧地区人民接受法西斯主义的心理。至于使民众习惯长期的病态通货膨胀,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才发明出来的玩意儿。[3] 这个对付之策,就是把工资及其他收入紧随物价,依其指数而做相对的调整——“指数化”(indexation)一词,在1960年开始使用。

到了1924年,大战刚结束时的风暴总算静下来。大家似乎可以开始向前看,期待着时局重返某位美国总统所谓的“正常状态”。一时之间,世界经济的确也好像在往全球增长的方向走去。虽然原料及粮食的生产地区,尤以北美农家为最,对农产品价格在短期回升之后再度遭挫,感到极为不安。百业兴隆的20年代,对美国的农民来说,可不是个黄金时代。而西欧各国的失业率,也一直居高不下,对照1914年之前的标准来看,甚至高到病态的程度。我们很难想象,即使在20年代大景气的时期(1924—1929),英、德、瑞典三国的失业率,竟然平均高达10%—12%的地步;至于丹麦和挪威,甚至不下17%—18%。只有在失业率平均只有4%的美国,经济巨轮才在真正地全速前进。这两项事实,都表明整个经济体系存在着一大薄弱环节。农产品价格下滑(唯一阻止之法只有积压大批库存不发),证明了需求量无法赶上生产。同时我们也不能忽略另一项事实,那就是当时的景气,其动力主要来自工业国之间资本的大量流动,而其中最主要的流向就是德国。单德国一国,就在1928年吸收了全球资本输出量的半数;借款额之巨,高达20万亿到30万亿马克,而且其中半数属于短期贷款(Arndt,p.47;Kindleberger,1986)。德国经济因此变得更为脆弱,1929年美国资本开始撤出时,德国果然经不住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