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编 中国国民性改造史 第十八章 胡适的渐进式改造路径(第3/4页)

蒋介石认为,中国革命之所以迄今尚未成功,“即在于全国国民之生活形态始终无所改进”。所以欲完成革命,非改革中国人的生活习惯不可。1934年,蒋介石在南昌发起了“新生活运动”,希望用从上到下的政治力量,来刷新中国人的生活习惯和精神面貌。蒋介石手订了《新生活运动纲要》与《新生活须知》,对国民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进行了林林总总繁琐详细的规定,比如关于吃饭,蒋介石就提了这样具体的要求:“食贵定时,莫态口服。饮具须净,食物须洁;要用土产,利勿外溢。遇酒勿酗,食量有节;饮嚼无声,座比正席;饭屑骨刺,毋使狼藉。宴客聚餐,相让举筷。注意微菌,生冷宜戒。鸦片屏绝,纸烟勿吃。耻养于人,自食其力。”这仅仅是冗长的纲要的一小节。除此之外,规矩遍布一个人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升降国旗要敬礼,唱党国歌要起立,要遵守时间、爱惜公物、尊老爱幼、不随地吐痰便溺、不骂人打人……用当时人的话说,是“不厌其详”。

“新生活运动”的发起,显示了蒋介石在改造中国问题上的急切心理。新生活运动“欲以最简单最急切之方法,涤除我国民不合时代不适环境之劣根性,以求适合于‘礼义廉耻’”,“培养从前所未有而近代国民所必须有之德性”。中国传统型政治领袖在政治操作中通常都有一种基于“精神决定物质”理论的浪漫主义气质。正如柯伟林教授所说:“蒋介石在现代中国政治思想里贯彻一种可以称之为浪漫的气质,其特点是主观的,道德力量被视为优越于客观的物质力量。”蒋介石“试图用兵刃和斧头塑造中国的新人”,他希望通过这场运动确立“兵营式秩序”,使人们的行为和思维整齐划一,成为符合他设计的“标准人”。

这种以“群众运动”来“运动群众”的方式注定要失败。从表面上,新生活运动立竿见影,取得了一定成效。各地纷纷汇报,运动开始不久,人民生活习惯立见改变。比如绥远省汇报推行工作开始一周后,由指导员傅作义率同全体干事及推行股职员,于某周日乘马视察全市,“街市游人甚多,车马络绎不绝,但秩序极为整齐,街市亦颇清洁”。湖北省“武阳汉三处,以前放浪于通衢,以及服装怪异者,行将除尽”,住户以及公共场所“污秽之地,亦日见减少”。湖南“长沙市上如禁烟,禁牌赌,禁止行路吸烟,禁止空车在街上游行,取缔市招及不洁食物,整理墙壁广告,清洁街道,行路靠左等均已见相当成效”。

但事实上,新生活运动中形式主义十分严重,雨过地皮湿,效果十分有限。大部分政府人员对待运动敷衍了事,上面催一催,下面动一动。他们虚应故事,汇报文章写得十分漂亮,实际工作却没做多少。因此,运动收效甚微。正如时人指出:“用外力强迫一个人的行为改正,不但不能达到所期望的目的,而且往往会得到与原意向背的结果。”“即使收到相当的效果,那种效果也是暂时的。”这从冯玉祥的记述中就可见一斑。冯玉祥说:“其实,新生活运动是说着骗人的,比如新生活运动不准打牌,蒋介石左右的大小官员是打麻将,推牌九,押宝。新生活不准大吃大喝,普通人吃一桌饭只花八块钱,蒋介石左右的大官吃一桌饭约六十元,总是燕窝席,鱼翅席。不但大官是这样奢侈,大官的女人奴才也是这样。”这一点可以得到佐证。南昌新生活运动有“妇女不得袒胸露背、裸露大腿”等规定,但江西省主席熊式辉的太太把擦了粉的大腿和涂了蔻丹的足趾显露在外,坐在藤轿上招摇过市,经常为群众所见,宪兵警察只能视而不见。

对新生活运动,胡适自然持批评态度。他发表文章预测,官僚主义将使这场运动沦为一场演出,只能增长国民的虚伪性:“若靠一班生活习惯早已固定的官僚政客来开会提倡新生活,那只可以引起种种揣摩风气,虚应故事的恶习,只可以增加虚伪而已。”他说,生活习惯与经济发展水平相适应,没有一定的经济基础,良好的生活习惯只能是空中楼阁:“我们不要忘了生活的基础是经济的,物质的。许多坏习惯都是贫穷的陋巷里的产物。人民的一般经济生活太低了,决不会有良好的生活习惯。”因此,政府要干的正事,是先改善人民的生活,要搞什么新生活运动,先让人民衣食足了之后再说:“提倡新生活的人不可忘记:政府的第一责任是要叫人民能生活,第二责任是要提高他们的生活力,最后一步才是教他们过新生活。”

“新生活运动”操作过程显示,在传统文化中成长起来的蒋介石思维深处有着强烈的专制倾向。体制的约束和胡适等在野力量持续不断地对他施加压力,使他的专制倾向无法发展到极端。胡适是一个非常具有政治智慧或者说政治实践感的人,他深知在中国这样一个老大国家推进新型民主政治的艰难和曲折,因此他非常注意抓住机会,和蒋介石进行“有打有拉”的斗争:每当蒋介石表现出专制集权、思想钳制的倾向时,他就不留情面地大力批判、毫不客气。而当蒋介石迫于国内外压力而进行一点民主建设时,胡适也会及时发表一系列政论,提供具体建议。这些政论很多都产生了切实的政治影响。除了公开发表政论外,胡适也常常直接致信包括蒋介石在内的国民党要人,对他们的言行或直言指责,或委婉劝谏,并总是正面提出应该如何的意见。他的意见也经常被不同程度地采纳。1934年4月,胡适托人带给蒋介石一封信,批评蒋介石规定全国刊物不能用西方年号一事,要求蒋介石“明定自己的职权,不得越权侵官,用全力专做自己权限以内的事”。并说:“名为总揽万机,实则自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之。”据沈寂先生研究,胡适的“这一直谏几天以后即起了效应”,五天之后,蒋介石通过媒体向社会解释,所谓要求“非必要不得用外国文字年号”事,是蒋以手令要求“行营政训工作人员”,只针对呈送的公文,不想“而政训处竟送中央全委通令全国,实属荒谬。我蒋介石非中央党部,非政府。我的手令如何能给中央宣委会,且通令全国,岂非笑话。望职员以后办事,务须认清系统,明白手续,方能为在上者分劳,不致将事办错云!”胡适在日记中对此事评论是:“各报所载文字相同,可见是他有意发表的,此事可见他知错能改过。”沈寂说:“这细小的纳谏,增强了胡适的信心。所以胡适处处维护这个政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