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傅帅班师

滚滚红尘,五万大军经过云贵边境,大将军傅友德骑在一匹栗色骏马上,仰首望着蓝天白云,心中无限的感慨有如波涛般汹涌。

两年半前,颖川侯傅友德奉着南征大将军之名,以大将蓝玉和沐英为左右副将军,带领大军三十万经由贵州南征云南,如今云南故元的梁王已灭,大理、丽江已破,甚至金沙江两岸土着皆已归降。随着军事的胜利,他设立了布政司,因地随俗,定赋兴学,屯田开垦,滇民远近悦服,这期间皇帝朱元璋亲敕嘉奖达数十次之多。自得到朱元璋“卿等久劳于外,班师之期宜自审度”的敕令后,他和蓝玉、沐英商议妥当,报准由沐英留守云南,自己则与蓝玉率精兵五万班师回朝。

身旁一匹白马上,坐着他的左副将军永昌侯蓝玉。蓝玉可以说是他的亲密战友,十三年前就曾随他一起远征四川,那时一齐入川的另一支大军是由汤和所率。征川大胜后,朱元璋嘉奖傅友德功勋第一,曾让开国元勋老前辈汤和有点吃味。

傅友德对蓝玉这样名满天下的勇将做自己的副手,着实感到十分有幸,他笑道:“蓝老弟,咱们这一趟云南之旅,在瘴疠中过了两年多,虽然辛苦,但有你老弟的英勇善战,一切竟是无比顺利,皇上也高兴得很咧。”

蓝玉是个大嗓门,他哈哈大笑道:“大将军是个常胜将军,咱只要跟着你打仗,没有打不赢的。下回大将军再出征那儿,还要找咱做副手,我高兴得紧。”

傅友德笑说:“行,行。”心里却在想:“蓝玉天生将才,岂是久居副手的材料。蓝玉啊,不久你就要独当一面,建立属于你的伟大功业了。”

班师大军虽然不是阵前赴敌,仍然军纪森严,五万大军除了偶然响起的马嘶外,军士之间可谓鸦雀无声。傅友德的思绪随着整齐的脚步声起落。自己弱冠从军,一生都在军旅和战场上度过,那些刻骨铭心、用血肉凝聚而成的往事,一一浮现在眼前。

傅友德忆起洪武五年北征时,他从甘肃打到蒙古,又从蒙古打回甘肃,打败七个元军大将,击溃数万元军,五个月里打得元军只要听说他的部队来了就四处窜逃,直到他的部队所虏获的战利品多到无法随军处理,才罢手班师。

七战七胜。

那是他军事生涯的巅峰,也是明军多次北征中的经典之役。他记得徐达的儿子徐辉祖告诉他,徐达回京对朱元璋做此役的总结报告时,赞叹地说:“傅友德乃我朝之霍去病也。”

从傅友德心中最钦佩的魏国公徐达口中,把自己比作史上最伟大的骠骑先锋霍去病,这是他毕生最大的光荣。

傅友德想到这里,眼前闪过徐辉祖的脸孔,这位徐达的长子自幼随父亲南征北讨,颇有乃父之风,最难得是为人谦虚热诚,在军中极有人缘。傅友德想到班师返京后,少不得找他聚聚,好好喝上几盅美酒。

这时身后传来得得疾蹄之声,一名传令军官趋近请示:“前面即将进入山区,恐怕没有好几天转不出来,大军是否直接进山?”

傅友德点了一下头,蓝玉大声道:“直接入山,大军在野人溪谷将歇。”

传令军官应了一声,调马头传令下去:“传副帅令,大军入山,直奔野人溪!”

大军进入了重重山峦中,狭隘的山道宽处数马并行,窄处就只能双骑通过,五万人的部队绵延数十里,山路蜿蜒盘回,部队如长龙般见首不见尾。

傅友德和蓝玉在一座山峦的制高点停马回眺,只见五万精锐组成的班师雄兵在山岚中忽隐忽现,气势如虹,两人虽是身经百战的大将,这时也不禁相视而笑,豪气中透出几许自得。

然而在马步军尾,在两位大将军极目亦不能及的远山后面,辎重部队押着大军补给及战利品缓缓而行,监军军士押着一队俘虏步行其间,这些俘虏系以绳索,是要押送到南京去献给皇帝的另一种战利品。

傅友德和蓝玉身处部队的最前方,看不到这一落后的尾队,当然也看不到在这批挣扎着缓缓前行的战俘中,夹杂有一个少年,他姓马,名和,十四岁,已经惨遭阉割。

经过连月跋涉,班师大军终于回到南京城外,天色已晚,傅友德下令大军在城东南外秦淮河畔扎营,一面造饭休息,令军官士兵整理清洗衣帽盔甲,一面保养兵械,准备明日以最精良的军容进城,接受京城朝野的欢迎;同时早已急派先行将军许超入城报备,请示入城细节。

晚饭后傅友德步出营帐,四月底的夜晚,南京城郊依然风凉如水,一眼看去,沿着秦淮河连营数十里,点点火光闪动,倒映在河水中摇曳如一条条光蛇,煞是壮观。

傅友德凝望着远方锺山巍巍,虽说山势有如蟠龙,但此时在夜空之下,倒像是好几只或卧或蹲的怪兽。

浴血战场已经远离,千山万水也已行过,此时傅友德心中忽然起了无以形容的寂寞之感。这些年来他常年远离家人,夫妻聚少离多,老妻虽然生有五个子女,但一家人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光少之又少。自己数十年来南征北讨,功勋愈高,威名愈大,反而不时兴起不如归隐的念头,在这样寂静的夜里,他忽然问自己一个问题:“这一条轰轰烈烈的功名之路,终点是什么?”

想到“终点”两个字,他忽地感到一阵悚然。

回顾当今皇帝朱元璋自前朝至正十二年加入郭子兴起义开始,一路上英雄豪杰纷纷投入麾下,数十年来征战四方,个个都成就了丰功伟业,也扶助朱元璋成了开国皇帝,但细数不少英雄豪杰的终结下场,却令人感到心寒。有军师之功的刘伯温、元帅之勋的李文忠、国师之尊的宋濂,或赐死或获罪;而朱元璋自登基元年就重用亲军检校,缇骑密布,大臣生杀予夺常在锦衣特务一言之间,两年前正式授名“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特权更是扩张,是时自己虽在云南鏖兵,对锦衣卫的嚣张仍时有耳闻,如震动天下的胡惟庸案追查数年之久,株连人数据说已经数千了。

傅友德想到十多年前夫妻俩决定将二子过继给在野的弟弟傅友仁,固然是因为友仁无后,但是暗中也存有藏子于野、以防万一的意思。这些年来,友仁携子偶而逢年过节时进京相会,离京后隐居乡野,读书自娱。前年友仁传讯,自己多了一个孙儿,那时他身在云南,只能暗自感到安慰。

就在傅友德独自感伤之时,亲兵忽然跑来报告:“左都督徐将军来访,大帅何处见客?”

傅友德心中一喜,忙道:“快回帐升灯迎客。”

他的主帅帐较一般营帐大了三倍有余,只见他快步回帐,亲兵已将主帅灯在帐前升起。方才坐下,帐外一声马嘶,亲兵牵了三匹马到帐前停下,马上三人跃了下来,亲兵替为首一人掀帐请入,另外两个随从则候于帐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