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死生何足论

高阜县在信江之畔,离龙虎山不到百里远近,秦渐辛生怕为天师派诸人寻见,虽然手里有了银两,仍是不敢住店,只在野外露宿。这时夜色渐深,秦渐辛以手作枕,躺在一株大树的枝桠上,仰望空中胧月将圆,耳中听得江上水声,心中忽生感叹,随口吟道:“江上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这两句诗他少年时读来觉得平淡,此时方才体会到诗中萧索之意,心想:“这月儿千秋万载,总是这般照临万物。人间却是不知经历多少沧桑。”想到张素妍如花年华,只因自己一个错手,便就这么悄然而殒,人生当真如蜉蝣一般仓促易逝。眼中泫然,心下痛楚,望那星空也是模糊一片。

发呆良久,心中忽有一个声音说道:“我不如死了罢,我不如死了罢。”只觉人生在世,实是忧多乐少。想到生平对自己痛爱关心之人,父母兄长,俱都生死不明,林砚农已然死于非命。自己在崖上三年,便只半月一次张素妍上崖之时,能得有片刻欢笑。而这唯一给自己些许慰籍之人,却偏又为自己所杀。现下孤身飘零,东躲西藏,为一衣一食竟迫得为盗贼之行。人生至此境地,实是了无生趣。

恰在此心灰厌世之际,身上忽又不自在起来。他明知是芙蓉膏反噬之力发作,却是懒得运功抵御。不多时,全身空虚之感渐渐变成麻木,自麻木而搔痒,自搔痒而痛楚,胸中烦恶之感愈来愈盛。他却只当身子不是自己的一般,听之任之。只觉身上痛楚,远较心中痛楚较易抵受。只是呆望星空,茫然出神,渐渐物我两忘,连身上痛楚也不觉得了。

眼见月亮越升越高,身上痛楚渐淡,野外虫声纷然,方始知身在人间。正在茫然之际,忽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吟哦道:“莫遣骕鹰饱一呼,将军谁志灭匈奴。年来万事灰人意,只有看山眼不枯。”秦渐辛一呆,跟着便听见一阵重滞的脚步声响过,那人显是不会武功。

秦渐辛心中晒笑:“这诗用字险僻,意兴直白,少了蕴籍,境界实在平常的紧。这人文采平平,却在这深夜荒郊附庸风雅,实是无聊之极。”他在高崖寂寞惯了,这时虽然满腔感触,却也并无寻人叙谈之意,更不愿与这等腐儒多话。当下微微冷笑,仍是躺在树上,只做不知。

那脚步声由远而近,经过秦渐辛栖身之树旁时毫不停留,显是未见到树上有人,跟着脚步声便又由近而远,那人却又吟道:“转食胶胶扰扰间,林泉高步未容攀。兴来尚有生平屐,管领东南到处山。”脚步声渐行渐轻,渐渐湮没不闻。

秦渐辛细细咀嚼诗中之意,此人似是于世事灰心,却又不甘托身林泉作隐士,于是便寄情山水,以解胸中积郁。秦渐辛叹了口气,心道:“原来世上灰心之人,当真不少。只是各寻各的法子忘忧而已。唉,连那张天师闭关崖顶,还不是靠芙蓉膏排遣胸怀。人生于世本就忧多乐少,但教能得片刻欢娱,过后的苦楚,又怎顾得许多?倒不如早早死了,反落个六尘不染。”

他虽心中做如是想,却连举手自戕也提不起精神,懒懒靠在树枝上,心中恍惚一片。忽听得江边“扑扑”作响,一群大雁振翅冲天。秦渐辛看见大雁,自然而然便想起张素妍,心中一痛,猛然警觉:“大雁夜半惊飞,那边必有变故!莫非是天师派的人找到我了?嗯,反正我不想活了,便让他们杀了我罢。”当下跃下树来,也不使轻功,向江边缓缓而行。

行不到百余丈,只见江边好大一块空地,乃是秋水初退后的沙滩。沙滩上十余人或男或女,或道或俗,隐隐对一人形成合围之势。月光下瞧得分明,其中竟有董玄容在内,却只站在一角,毫不起眼。那被围之人背向月光,一身青袍,面目甚是模糊,虽不过中等身材,但不知如何,瞧来竟似比余人高出甚多一般。

秦渐辛见那青袍人随随便便这么一站,意态闲适之极,竟似觑得对方十余人如无物,情不自禁心生景仰。他一路缓缓走来,并未有意掩饰脚步之声,料想众人当可听见。但那十余人只是全神贯注盯着那青袍人,目不稍瞬,谁都未曾向自己瞧上一眼。那青袍人却似满不在乎,转头向自己这边看了一眼,微微一笑,转过头去。秦渐辛却险些失声惊呼。那人面目清矍,神情潇洒,正是明教教主方腊。

方腊只这么微一侧头,早有人瞧出便宜。一个四十余岁的道士,喉间“咕”了一声,已一剑向他刺去。那道士虽是离方腊最近,却也有丈许之遥,但一剑刺到一半,身形已在方腊身畔三尺之内。出剑之狠辣,身法之快捷,竟似不在董玄容之下。秦渐辛心中微微一动,只觉这人剑法的路子好生熟悉,倒似洞中秘籍中所述“青海派”的路数,心道:“难道这些人不是天师派的?”

方腊正眼也不瞧他,袍袖微拂,已将那人剑势卸在一边,手掌忽从袍袖中探出,两根手指在剑身轻轻一搭。那人闷哼一声,连退三步,几乎跌倒。长剑尖端寸许已被方腊指力震断。方腊抬头望天,冷冷道:“青海派也来趟这路混水?也不掂掂自己的斤两?”那道士大怒,喝道:“你这……”只说得两个字,忽然声音一滞,哇的一声,吐出一口紫血,一时说不下去。

秦渐辛大为诧异。眼见青海派那道士武功似与董玄容在伯仲之间,居然一招之间便即受伤,而且方腊出手轻描淡写,行若无事一般。他三年前见过方腊的武功,虽然当时眼光见识有限,瞧不出深浅,但也知决计不会有眼下这般造诣。跟着想起方腊曾说过他功力只剩得六七成,莫非这三年中,方腊竟然恢复了功力?

董玄容踏前一步,朗声道:“方教主神功无敌,若在平日,小道便是再狂妄,又怎敢与方教主过不去?但方教主潜入敝派,以卑鄙手段暗算本派天师,那便是我天师派不共戴天的大仇人。这里各路豪杰,都是激于义愤而来。论到单打独斗,自然不是方教主敌手。但天网恢恢,方教主便是武功再强十倍,我们也必和方教主周旋到底。”

方腊仰天大笑,说道:“好一个激于义愤。如此说来,你董玄容十余年前参与围攻帮源洞,也是激于义愤了?你只道当日你蒙了面,老夫便不知是你么?你天师派与老夫的梁子,十余年前便结下了。你既说我杀了张虚靖,便算是我杀了他罢。我倒要看看,你天师派怎么和老夫周旋到底。”

一个长须中年人忽插口道:“方教主说错了,不是天师派要和方教主周旋到底,而是我们大伙儿一起要和方教主周旋到底。”方腊瞥了他一眼,冷冷道:“你又是什么人?”那长须人道:“在下章士衡,忝为一字慧剑门掌门。我们是小门派,在下又一向不爱在江湖上张扬,方教主不识得我,那也难怪。”方腊道:“不知老夫和天师派的过节,又碍着一字慧剑门什么事了?”章士衡道:“在下和天师派虽然没什么渊源,但和青海派云鹄道长却是过命的交情。刚才云鹄道长伤在方教主手上,在下自然不能坐视?”秦渐辛心道:“这章士衡简直比我还会强词夺理,明明你参与围攻方教主在先,方教主打伤那云鹄道人在后,你却颠倒了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