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既死明月魄(第4/6页)

大宴之后,钟昂便要杨钦安排义弟的宿处。钟相道:“秦贤侄既然是你义弟,便不是外人,又何必另行安排府邸。昂儿把你的厢房让出来也就是了。咱们一家人到后庭小酌几杯,也让秀儿、义儿拜见义兄。外面的事务,杨兄弟你看着办罢”杨钦微微躬身,自行去了。

三人谈谈讲讲,缓缓走到后庭。那后庭营造极尽巧思,武陵山色自楼宇的罅隙中透出,与庭中假山怪石连成一片,直如身在山中一般。一泓活水自西南引入,向东北缓缓淌出,水中飘着些花瓣,残红婉转,暗香浮动,煞是动人。钟昂笑道:“兄弟,他日你若是功成名就,身思退步,便沿着这溪水上去罢。只怕你倒是有缘人。”秦渐辛一愕,登时想起,惊道:“难道这竟是武陵溪么?”钟昂笑道:“兄弟好聪明。这武陵溪人人都说发源自桃花源中,向东逝入洞庭湖,便是武陵渔人所缘之溪了。愚兄少年时任性,倒是真沿着溪水上去过,可惜无缘,倒是给困在山里十余日,险些连性命都送了。”钟相大笑。

忽然一个清柔的声音接口道:“只要心里息了争权夺势的念头,天下之大,哪里不是桃花源?何必定要缘溪而上?哥哥你自己犯傻,还要旁人跟着你犯傻么?”秦渐辛只觉那声音说不出的动听,情不自禁转头瞧去,只见一个少女分花拂柳而来,瞧来不过十五六岁年纪,一身湖水绿衫子,脸上犹带稚气,却是明艳照人,莫可逼视。秦渐辛只看得一眼,便即低下头去不敢再看,心中扑扑乱跳,脸上微微发烧。

钟相笑道:“秀儿,义儿,还不快来拜见兄长。”秦渐辛方才看见,那少女身后还跟着一个十二、三岁的男童。那少女微微一笑,向着秦渐辛福了一福,秦渐辛连忙还礼,手忙脚乱之下,却踩到自己长衫下摆,一个趔趄,几乎摔倒。他下盘根基原本就不坚实,左足虚踏一步,这才拿桩站稳,偷眼向上瞥去,却见那少女抿嘴微笑,秦渐辛脸上又是一红,急急将头转开。

钟相佯作不见,自行在石凳上坐下,众人跟着围坐在石几边。石几上早已摆放了五色小菜,菱白虾仁、樱桃火腿、翡翠鳝丝、芙蓉鸭舌、春笋鸡丁,甚是精致。钟相笑道:“夏龙王好细心,知道秦贤侄自东而来,只怕不能吃辣,特意弄了这些清淡口味的菜。”秦渐辛早知钟相身边还有一个见首龙王夏诚,却一直未曾见到,这时听钟相说起,不禁大奇道:“这些菜是夏龙王做的?怎么堂堂明教护教法王,却去做厨子?”

钟昂笑道:“这位夏龙王,是一位奇人。未入明教之前,却不叫龙王,而是当之无愧的食王,只是所知之人寥寥罢了。他本是岳阳富家子弟,家传武艺颇为不弱,水性更是了得。只是少年时曾爱上一位极贪口腹之欲的女子,夏龙王于是散尽家财,延揽天下名厨,学得一身举世无双的厨艺,便到那女子家中当厨子,一待三年,日日做菜给那女子吃。那女子却始终不知夏龙王的一片苦心,终于另嫁他人,不久难产而死。夏龙王灰心丧气之下,从此不问世事,专心厨艺,竟从烹饪手法中悟出了上乘武功。后来虽然加入本教,身居十二法王之一,却从不肯抛头露面,只是以烹饪自遣。”秦渐辛啧啧称奇。

钟相皱眉道:“昂儿,夏龙王的旧事,你怎时时拿出来说?好在秦贤侄不是外人,否则你叫我怎有脸去见夏龙王?”钟昂嘴角微撇,低头不语。秦渐辛情知其中必有缘故,不敢多问,伸箸遍尝诸菜,果然滋味不同寻常,几非人间所有。却听那少女笑道:“爹爹莫怪哥哥不喜欢夏龙王,要知若不是夏龙王一念之差,现下世上,却哪里有哥哥这个人?那也怪不得哥哥想起来便提心吊胆了。”钟相登时解颐,笑道:“秀儿便是这般会说话。秦贤侄,我这个女儿叫做钟蕴秀,今年一十五岁。你若不嫌弃,我便将她许配与你如何?”

秦渐辛大窘,偷眼向钟蕴秀瞥去,只见钟蕴秀眉头微颦,却无羞赧之色,轻声道:“爹爹醉了。”钟昂忙道:“秦兄弟年轻脸嫩,不明白爹爹的脾气。我和秦兄弟八拜之交,我的妹妹便是秦兄弟的妹妹,爹爹开这等玩笑,倒叫秦兄弟不好和妹妹相处了。”钟相微微一笑,便即岔开话题,考教秦渐辛的武功,不再提许婚之事。

当夜秦渐辛便在钟昂房中歇息,虽是连日疲累,却是辗转反侧,不能入眠。心中极力回想钟蕴秀丽容,只是模糊一片,怎么也想不起来。但若说就此不想,却又不能。忽然想起张素妍来,鼻子一酸,心道:“师妹那般待我,我却害了她的性命。苟活至今,已是愧对师妹,怎能再对别的姑娘动念?钟姑娘便是再美十倍,却又如何?”索性翻身坐起,盘膝坐在床上,打坐练气,良久良久,终于心思宁定。

次日醒转之时,已是日当正午。秦渐辛自知失礼,忙至大厅上寻见钟相请安谢罪。钟相笑道:“少年人专心练功,那是好事。昂儿若是有你的勤勉,你钟世叔不知有多欢喜呢。”秦渐辛自出娘胎,第一次被人夸赞勤勉,不免啼笑皆非。

一瞥眼间,却见钟相身边除杨幺、仇释之,还坐着一个胖子,不过四十余岁,然而满脸皱纹,须发皆白,却是满脸油光。秦渐辛忙上前施礼道:“这位想必是夏龙王了。晚辈昨日未能拜见,实是大大的失礼。”那胖子夏诚还了一礼,却不说话。秦渐辛又对钟相道:“世叔和诸位法王商议教务,小侄不敢与闻。这便告退了。”

钟相道:“你曾说有意入教,回头大伙儿在武陵山聚会,便乘便给你行了入教之礼罢。”秦渐辛一怔:“武陵山聚会?钟左使这么快便起兵?”钟相微笑道:“不错。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眼下金人弃湖广南路北退,宋兵却尚不及接收。正是本教起兵的大好时机。当年你钟世叔也是未满三十便就任光明左使。你的武功虽然尚未臻一流境界,但智谋过人,善能用兵。虽说年少,但若增补为本教十二法王之一,谅来无人不服。”杨幺接口道:“不错,将来秦公子到了咱们这般年纪,武功自然远胜我等。这份才具却是旁人拍马也赶不上。若是就任本教法王,再合适也没有了。”

秦渐辛低头沉思,忽道:“钟世叔,我不入教。”钟相愕然道:“你不入教?”秦渐辛抬头道:“不错。我受世叔如此厚待,自当为世叔尽心竭力。正因为如此,我便不能入教。”钟相眉头微皱,却不接口。秦渐辛又道:“钟世叔,恕我直言,世叔的才具比方教主如何?”钟相微一思索,道:“非是我妄自菲薄,但教主天纵英明,实非我所能及。贤侄,你是说教主当年尚且起事不成,所以咱们这次也不能成?那可不能一概而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