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客路青山外(第3/6页)

钟昂率军在淮北与金人恶战,颇立威名。恰逢东京留守司宗泽身故,继任者杜充昏聩无能,部属皆散,杨再兴孑然一身,来投钟昂。钟昂得钟相亲传铁掌神功,已是江湖上成名高手,部下士卒也是教中精锐,人人武功精强,是以杨再兴家传枪法虽然了得,在钟昂军中却也并不如何出众。只是二人都是血性男儿,一般的慷慨忠义,并肩血战得数场,已成生死之交。

勤王义军分别来自诸路军州,大半是草莽英雄,江湖好汉,只为激动报国之心,这才云集而至。彼此之间固然互不统属,作战之处也是分散在四路十二军州,却以金陵建康府为总咽喉。久战疲惫之师,多回石头城休整。义军中都是血气方刚的粗豪汉子,听闻有秦淮歌女献艺劳军,自然是趋之若鹜。钟昂既是钟相之子,原比不得那些江湖草莽,寻常歌女哪里放在心上?眼见杨再兴是世家子弟出身,人品性情都与余人不同,于是常常邀了杨再兴,两人避开喧闹场景,去寻清幽所在、雅致歌舞,聊慰征战之苦。

辛韫玉其时年纪尚幼,虽有心要随众歌女劳军,去寻行伍中的真英雄,但见到数千粗豪汉子,闻到阵阵浓烈的汗臭,自然而然便生退避之心。匆匆发付安置了众人,自己却携了琴酒,至莫愁湖畔泻玉亭,弹几首古曲,唱几阕新词,肚里暗自生气:“偏梁姊姊能碰上韩将军那般的英雄豪杰,我辛韫玉见到的,怎么尽是些粗鲁汉子呢?”

便在此时,钟、杨二人也是见到秦淮歌女尽是庸脂俗粉,不耐周旋,来泻玉亭避酒,恰与辛韫玉相遇。杨再兴虽是世家子弟,但家道中落已久,从未见过繁华场景,旖旎滋味。陡然见到辛韫玉丽色,几疑不在人间。只觉迷迷糊糊的,眼中心中,便只一个辛韫玉,霎时之间,整个人便如痴呆了一般。钟昂却与杨再兴大不相同。他才一出生,便是威震三湘的铁掌少帮主,待得年纪稍长,更是天下第一大教派明教的光明左使公子,当真是颐指气使,一呼百诺,什么大场面没见过?这时见到辛韫玉虽也惊艳,惊过之后,便即不以为意。

辛韫玉自幼仰慕韩世忠,只道天下英雄,必然都是如韩世忠一般刚毅木讷。眼见钟昂形容朴实,却气概不凡,心下先有三分喜欢。杨再兴虽然俊美,她却并不如何放在心上。又见钟昂虽然拙于言辞,却是言笑自若,较之杨再兴的魂不守舍唯唯诺诺,更是不可同日而语。是以虽是三人同坐饮酒,在她心中,却如没有杨再兴这个人一般,便只顾与钟昂琴曲酬答,指点谈论。少女情怀,芳心可可,不知不觉间已尽数萦于钟昂身上。

此后数日,钟昂便不再邀杨再兴相陪,独自于泻玉亭同辛韫玉相会数次,两人情愫日增,终于在钟昂再度出征之前,定下白首之约。其后钟昂戎马倥偬,军务繁忙,也无暇打探辛韫玉消息,天长日久,竟如忘了世上有辛韫玉这个人。这数年中,辛韫玉声名鹊起,与梁红玉齐名,钟昂却是丝毫不知。待得回到武陵,定下与天师派的和亲之意,心中虽觉愧对辛韫玉,但想儿女私情事小,明教兴亡事大。何况辛韫玉数年不通消息,多半只是当时情热,过后早已忘了自己,是以便不再以辛韫玉为意。

他却不知,这数年中,他虽始终不知辛韫玉消息,但辛韫玉执掌秦楼,耳目遍于天下,他的一举一动,无不在辛韫玉眼中。辛韫玉虽聪慧过人,但初尝情爱滋味,也如世间寻常初恋中女子一般,不能深思。她只求时时能有情郎消息便心满意足,却偏偏忘了令钟昂得知自己的消息,以至令钟昂会错了意。

反是杨再兴当日惊鸿一瞥,从此便对她念念不忘,虽明知辛韫玉流水无情,他却是情根深种,不能自拔。这时陡然见到辛韫玉,只觉身上一阵热一阵凉,不住颤抖,心中恍恍惚惚的,不知是真是幻。

辛韫玉当时便未将他放在心上,隔了这数年,早已忘了有这人。这时听杨再兴提起泻玉亭,心中想起的,便只是一个钟昂。她这些年多历世务,惯于喜怒自抑。心中对钟昂虽然相思入骨,却是丝毫不形于色。钟昂身死之日,她尚需应付种种情势,又要分心照顾秦渐辛,只因思虑太多,竟一直没能好好伤心一次。这时被杨再兴惹起当年情思,郁积已久的情愫陡然间犹如洪水溃堤,汹涌而来,心中一阵甜蜜,一阵酸楚,不禁大失常态,也如杨再兴一般,竟是痴了。

此中原委,方腊自是不知。眼见杨再兴如痴如醉,辛韫玉泫然欲啼,还道二人乃是一对久别重逢的情人,不禁仰天长笑。辛韫玉正当神思不属之际,忽听到他笑声,登时醒转,眼圈一红,低声道:“钟家妹子便在房中,我点了她的昏睡穴。方教主,今晚天师派精英尽出,有一举剪除杨幺之意。不知方教主有何打算。”

方腊道:“杨幺便有千般不是,总是本教护教法王。天师派要寻明教的晦气,须放着方某不死。辛姑娘,你守在这里,便是为了问老夫这么一句话么?”辛韫玉低头沉思,抬起头时,脸上已满是坚毅之色,朗声道:“小女子原本的用意,只怕以方教主聪睿,也是猜不到的。只是现下,我却另有一番主意。方教主,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你可肯答允么?”方腊微微一笑,却不作声。

辛韫玉双目炯炯,向方腊凝视,又道:“方教主,大丈夫行事,一言而决。你答允便是答允,不答允便是不答允。笑而不言却是什么意思?”方腊淡淡的道:“秦楼虽算是个江湖帮派,其实却是朝廷鹰犬。方某却是与朝廷为敌的大反贼。你是官,我是贼,你来求我什么事,那不是奇怪得紧么?”

辛韫玉摇头道:“我不是求你甚么。方教主,明人不作暗事。你我仇深似海,那是不用提了。便是贵教阆圜明王曾埋玉,也是死在我手里。我若求你什么,原也是情理所无。方教主,我要你做的事,于明教、于方教主自己都是有益无害,更只怕是方教主本来便想做的事情。小女子不过想方教主送我一个顺水人情罢了。这个人情,我亦不会白领。”

方腊笑道:“秦楼双玉的名头,老夫也有所知,却从无往来。你说我和你仇深似海,老夫还当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辛韫玉道:“方教主可记得当年被官兵生擒之事?可记得替方教主在京师菜市口受了一剐的都统制辛兴宗?”方腊大笑道:“原来你是辛兴宗的女儿。那腌臜军官居然生得出你这样的女儿,倒是奇了。”辛韫玉道:“我虽不是他亲生,他待我却视如己出。他虽不是个好官,亦未必算得上好人,却实在是个好爹爹。方教主,他不是你亲手所杀,却是被你害死,我要找你报仇,该是不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