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钻地机的阴谋 第十三章 呓树。幻境落幕

我做梦了,梦里若寒感觉极为陌生,手执高脚酒杯,杯里晃着朱红色的液体,眼神乖戾而动荡,时而举起酒杯凑到唇边轻酌一口。我轻声呼唤她的名字醒来,发现枕边的女孩消失了。

我起身找到她。她蜷坐在房间角落里,下巴抵在膝盖,微闭双眼,小腿赤裸。未及我开口,她便睁开黑眼睛,“别惊讶,我喜欢这般呆在黑暗里的方式。”

我命令她回到床上,她置之不理;我点燃煤油灯,被她踢翻;我拿起被单盖在她身上,被她掸去。

“我不冷。别管我。”

她自有其行事风格。即便将她营救至安全地带,她仍刻意保持我们之间的距离。

我向她道歉,“始作俑者诚然是我,可我确及时弥补将你从公司救出。不是么?”

她微笑着摇头。“亲爱,我并未为此生气。我需要你的守护,可有时你的照顾超出了服务的范围,变为对我的掌控,对此我无法接受。”

“我时常无法感到切实的满足,即便拥你于怀。这令我很感困惑。有时你近在咫尺,却仿佛远在千里。”

“所以你尝试控制我,把我束缚在你的身边,刻意地照顾我,这令我感觉像一名囚犯。”

“你误解了。这本身便是我爱的方式。”

“可我知道,若我就此百依百顺,固然你将得到短暂的安宁,但很快,你将会在今后漫长的相处中感到麻木与厌弃。人的天性便是不知满足的欲望。一旦得到,便不知足。”

“或许并非因为我得到你,而恰恰因我并未得到你。”

“我不会给你安全感。一旦拥有,便喜新厌旧。这便是我的方式。”

她数次在夜半不告而别,在晨光下匆匆回到我身边。一个夜里,她拖着血脚印敲门,白色的抹胸短裙被血迹染红了大半,我紧张地在她身上寻找伤口,她却告诉我那仅为石榴的汁液。她渴求我的照顾与慰藉,却对她的秘密守口如瓶。

“若寒。我记得你曾说,你来,只为我。”

“这难道不该是你对我的许诺么。”

“向你倾诉梦境的那个夜晚,我仍清晰记得;而你对我所说的,我亦认作誓言。我以为两个人若愿长厮守,便须坦诚相待,不留存丝毫秘密。”

“你若爱我,便须爱我的全部,包括我的秘密。”

心如刀割,欲言又止,我不知出现什么变故,使得她眼见愈渐陌生。

“你仍存有旧时的记忆么,再给我说一个你的梦境罢。”

“没有梦境,”若寒冷冷说道,“再也没有。”

子夜,醒来,若寒再次不告而别。我推开窗,燃屑纷扬,我披上外套,推开门,如许久以前孑身一人独行于夜市。我想,如果运气足够好,我应能在Vissis里找到她。

当我踏进Vissis,肉桂的辛香气味扑鼻而来,遍地撒着白盐以及肉桂粉。所有的圆桌都被翻倒,众人靠着枪痕累累的桌子,席地而坐举杯畅饮,壁炉被点燃了,炉火煜煜。厕所门口,几名男子倒在地上,他们的手枪歪在身旁,一手仍擎着空酒杯。原来就在刚才,求知派在一场械斗中打赢了拜翼教,大家正庆祝他们的胜利。一名机灵鬼从我腋下窜过,另一个孩子追着他,边跑边举着大号手枪朝上开火,顶挂烛架整个朝我砸来,我慌忙跃起跳开,脑袋磕到了一张四脚朝天的桌子,很疼,周围肆无忌惮地爆发大笑,嘲笑我的狼狈。

在这座小酒吧原先摆放留声机的中央地带,一名异常魁梧的中年男子与另一名矮个削瘦的眼镜男子开始大声争执,渐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有必要每次都这么大开杀戒么?”中年男子质问道。他的声音低沉而有穿透力,背着与其高大身形极不相称的小号背包,背包表面已经破损、褪色。

“当然必要,我们需要给那些崽子们留下深刻印象。”眼镜男大声回答道,毫无怯意。看得出他所戴的镜片极厚,脖子上另挂着一只雕花放大镜。

“我说过很多次,武力对抗毫无意义,徒然增加仇恨罢了。既然你自信秉持真理,又何苦需要用武力征服对方。”中年男子反问道。

“语言无法说服的,我们便用武力征服。”眼镜男握紧拳头,狠狠回答。

“那与我们的敌人又有何区别。”

“正因秉信真理,所以才得以拥有更大的力量。你难道没有见到这数十年来技术所取得的成果么?我们眼看已接近成功。”

“你未见识到魔王的真正力量,而我却见识到太多的失败者。放弃吧,我的朋友!大赦之日将至,那是逃离此地的绝佳机会。”

“若每个人只为自身的命运而自私考虑,那我们此前所作出的牺牲,皆付之东流。要知道,有一项设计已被创造,要知道,它能够改变所有人的命运。”话说至此,我正以为眼镜男即将掏出活动翅膀的木偶人,我曾在一名单片镜老者手里见识过,据称正是根据贩梦者带给老者的灵感所发明,可眼镜男掏出的却为一张图纸。

中年男子爽朗地笑了,“这玩意儿比我的廊桥号简单一千倍,你居然愿意相信它能够改变命运,笑话!”

当众人的注意力全集中他们身上之时,我挪到一张翻倒的桌子后,悄悄问一名独耳少年,“你可曾见过一名女孩,黑头发黑眼睛,贩梦维生?”

少年摇摇头,“黑头发黑眼睛…不认识。”然后他转过头去,大声将我的问话向众人复述了一遍。

我有些尴尬,就连酒吧中央争执不下的两人都瞥了我一眼。

人群里站起一名陌生壮汉,他摇摇晃晃走过来,将斟得满满的酒杯塞在我的手里,“陌生的朋友!畅饮吧!今天值得庆祝!”

在我伸手去接酒杯的同时,他一手擒住我,一手撸开了我的左臂袖管,顿时赤裸的小臂上显露出一枚十字花烙印。

然后响起一声暴喝,“这里有教徒的奸细!处死他!”

这下坏了。

瞬时我被十数双手按倒在地,侧脸被一双铁头皮鞋死死踩住。“奸细!”“处死他!”“处死他!”黑洞洞的枪口纷纷指着我,记得上次我在这个小酒馆无意间被卷入两派之争之时,也是几乎相同的情形。

他们被一个人喝止了。

“他必是被强迫的。不会有人愚蠢到同伙被歼灭后单身前来挑战。”一个低沉的男声说道,“放开他。”我抬眼看了看,他正是刚才那名宣扬“逃跑论”的中年男子。

铁头皮鞋从我脸颊挪开了,所有人放开手,后背轻松许多。中年男子向我伸出手,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我拍了拍手,拭去尘土。

“谢谢。”我确是被强迫加入教会,至今仍记得烙印的刺痛与屈辱。但目睹了这些血腥械斗后,我已对这两个派别均丧失好感,信仰已沦为政治斗争的工具,而我素来奉行与世无争。我整了整衣角,正欲快步离开此是非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