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钻地机的阴谋 第十五章 呓树。巢穴

长期失去工作。白昼我沉湎昏睡,厚纱布窗帘遮掩亮光,室外世界以模糊困乏的布偶形象缓慢演绎,女孩则独自面壁而坐,守望着那株散发微弱荧光的复树出神,即便我们仅交谈只言片语,那亦是我为数不多的与女孩的共享时光;至夜,她时常盛装出行,不告而别,每每归来时形容枯槁,却对所经历之事闭口不谈。偶尔她会邀请我登上马车,游览夜间的城市。她喜爱避开人群,听着马蹄在空旷幽深的石路上清脆回响。我们手握手,坐在马车中看侧窗倒映的街市灯火在我们身后一盏盏熄灭。

室内。我点燃一盏灯,转身搂紧女孩的双肩。“我必须寻找一份工作。我不忍看你挨饿。”

“这并不需要,亲爱。”女孩大睁着黑眼睛望着我,“食物并非我最大的欲求。”

“可是我很饥饿。”眼见我失业已久,储备的银币与食物濒临绝迹。

“原来如此,呵……”她笑了笑,取出一枚袖珍丝绒袋,口袋被打开,她倒出数粒青绿色豆子,“来,服下这琉桑的种子,便可不再为身体本能的欲望所折磨,肉体的痛苦将不再为你所知觉。”

我望着手心里那一枚青绿色的豆子,这不正是营救女孩之路上,J给我吃过的药丸么?我曾以为那只是一味镇定剂。

“怎么,你在犹豫什么?”女孩催促说,将豆子奉到我面前。

“即便这是毒药,又有何妨。”我笑了笑,抓起一粒,吞入腹中。

“它会使你忘却许多烦恼。”若寒轻轻说着,“真是一项奇妙的发明。记得第一次我在荒漠见到这种植物……”然后她的声音越发轻了,我感觉自身的躯壳在不断膨胀扩大,而我躲藏在底部,无比安全,我可以不再知觉饥饿与口渴,寒冷与炎热。灵魂上空变得很空灵,是的,本能已无法凭藉欲求不满的痛苦来控制我。

最后女孩的嘴唇不再翕张,只有盛花般的笑容忽然绽放,她合上眼睛,背后的灯火随之熄灭。

黑暗哽咽。我在灵魂底部,躯壳深处开口呼唤她的名字。她没有应答,只是默默钻入我怀里,指尖异常柔软。所触之处,躯体表层的硬壳悄然融化。

时光的流逝难以察觉。我对若寒的渴求却愈渐强烈,日渐化为依赖,时常涌起恐惧,害怕她不辞而别,害怕她去而不返。欲望之间本应互相克制,对她的情欲却渐占上风,直至霸占我所有的念想。我渐渐淡忘食物与水,淡忘我已失业许久。夜里,我在月光下打开一面镜子,镜中的男子皮肤苍白,眼窝深陷,肩胛骨之下纹绘着一双翅膀。

女孩无声地枕靠着我的肩膀,触摸我小臂之上的烙印。那是一枚十字花印记。

“真好看。”她小声说,“原以为,这枚十字花只有烙印在女子柔嫩的肌肤上才有如此惨烈残酷的美感。”

“这个标志代表向力量屈服的耻辱。而我更喜爱置身事外。”

“置身事外,游刃有余。呵,说得多么轻巧。”女孩嗤笑道,“可你有所不知,力量本身拥有趋众性,人愈众,力量越强;独立于众人,只会削减你的力量,所欲求则不达。”

“我不喜为众人的意志所左右。”我仍十分执拗,“这独立自由的个性是我藉以在众生浊流里辨识自身的银镜。”

“自由只有建立在众人的喜好之下,才可坚毅而强大;反之,则处处碰壁。”

我沉默不语,有些不悦。

“若你一时无法想出诡妙的论点来扳倒我,不要灰心,那些与我争辩自由的智者,从未获胜。”女孩捧起我的脸庞,笑着说,“长久以来,你好奇我的行踪,今夜我可向你揭晓一部分。”

我望着她目瞪口呆。为何她今夜甘愿向我敞开秘密,不得而知。

而她只是以熟悉的甜美笑容回望我,向我伸出手,“亲爱,随我来。”

她邀请我坐上马车,马车在深夜的大街之上奔跑,街景向身后飞驰而去,城市的灯火逐渐稀疏。车厢颠簸,我握住她的手,她的脸庞挂着微笑,却一言不发。

“我们要去向哪里?”我打破沉默。

她并未直接作答,只是掏出袖珍丝绒袋,伸手抓出一枚青绿色豆子凑到我的鼻尖之下,“你闻一闻。”

我深吸一口气,没有任何气味。我摇了摇头。

“每一株植物,即便幼小如琉桑种子,亦拥有特殊的气味,它们成年之后的性格差异便在于此。”然后她又抓出一枚豆子,凑到我鼻尖下。

我嗅了嗅,再次摇头。

“你无法分辨它们之间的气味差异,没错吧?”她笑得神秘,“这样很好。”

忽然,颠簸停顿,我撩起窗帘,马车已停驻于一座古堡之前,古堡塔尖顶端竖立着一座燃烧的铁质十字花,圆月之下,燃屑纷扬。

她示意我跟随她。我们穿过古堡底层空旷而黑暗的底层大厅,途经七具铁王座与七具骷髅;穿过插着火炬的长长甬道,走廊两侧密布低矮的地牢气窗;穿过玻璃破碎的温室,那里,散发恶臭与腐朽气味的大王花肥硕懒散地席地盛开;穿过碎石小广场,干涸的井、倒塌的磨坊,一只蝽象倒毙在旁,它中空的躯壳显示已被食腐动物遗弃很久。最后,我们来到古堡高塔的底部入口,我抬头望了眼螺旋阶梯顶部的幽暗灯光,拾级而上。

“这种感觉…似故地重游。”我低声嘟囔。

“那只可能存于你的梦境。”若寒说得很坚定,“这里是教会的禁地,唯有获得我主的邀请,才可造访。”

旋梯陡峭,我们扶墙而上。旋梯很高,开始我尝试记下石阶的级数,但很快放弃。若寒身着石榴红曳地长裙,裙摆很长,我数次踩到它们,险些绊倒。那些石墙的缝隙,一朵朵紫色蔷薇嗅到人的气息,便盛开绽放,而我的衬衣则被隐藏在花瓣之下的茎刺割破。越往上走,野蔷薇的糜烂气息便愈渐强烈。我顺手摘下一朵紫蔷薇,喊住走在身前的若寒,她转身接过蔷薇,微笑着吻了我。

终于,我们登临旋梯的尽头。那里是一座陈旧的大厅,紫绸帷幔布满灰尘的气息,烛台上纷纷挂着臃肿的蜡;那里,所有人皆戴着黑布面具,只留出两只眼睛。角落里一架古钢琴的琴键起起伏伏,琴凳上却空无一人,人们在大厅中央跳着圆舞,伴随着诡秘的节拍,无人注意到我们的到来。我相信他们皆沉浸于欢愉之中,那裸露的眼神说明了一切。

忽然,墙角的座钟敲响了,人们纷纷停下舞步,摘下黑面具,朝我们颔首致意。一具木偶人从座钟底部飞快地窜出,钻进数名女士的长裙又钻出来,最后笨拙地滚到若寒的身前,向她递上一具小巧的黑铁皇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