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钻地机的阴谋 第十八章 呓树。魔王的女儿(第4/7页)

接下来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那两处伤口正在自动愈合,创面迅速缩小,铁砂与小块铁片正一点点被吐出伤口,浮于皮肤表面。我用洁布轻轻将它们拭去,而就在我的注视之下,仅一眨眼,创面便已消失,只留下红肿的肌肤。不久,红肿之处亦尽然退散。这一切,难以置信,难道又是魔法的力量?

那双黑眼睛睁开了,直愣愣地望着我,冷冷开口道,“告诉我为什么,你没有追上杀死那名强盗替我复仇?告诉我为什么,你把我的遗言置若罔闻。告诉我。”

“那会儿你受伤了,满身鲜血,情形危急……”不料她苏醒过来的第一个问题竟如此犀利,我始答得匆促,而后镇定下来,“因为我对你生死的关心,远超我对强盗的仇恨。我可以暂时忘却仇恨,只为挽回你的生命。”我确信错不在我。

“但你要知道,复仇欲的满足,能使我更为快意。”

“如果不是我带你去了药铺,施以急救,恐怕你现在也无法站起来。”

“如果你当场击杀了贼人,恐怕我当即便能复原如初。”

“可是……”,我被她伤人的话语呛到,紧咬嘴唇,心如刀割,“可是我爱你。”

“你爱我多少,便恨那个罪犯多少,不是么?爱与恨是可以等价的。”

我不知如何开口作答。

“你早该杀死他。”她切切说道。

然后她就这么站起身来,伤口处的肌肤已然复原如初。她全身裸体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找衣服,全然不顾已然呆滞的我。对于女孩的责诘,我心里涌起许多解释,一百张嘴在我的耳边同时诉说着一百个理由或委屈。细想之后,忽又觉得万般解释亦毫无意义,在女孩的身上有许多超出常理的异象,她不会考虑常人想象力与理解力的局限,她只要求服从。

我怔怔地望着若寒找出一件黑色宽领短袍,背对着我轻巧地套在身上,好似从未受伤过一般。望着那具白皙的胴体,一个惊人的发现突然跃入我的脑海:在女孩的身上,我从未见到教会的十字花印迹,无论是作为奴仆的后肩,或者作为助手的小臂,还是标志尊贵的手背,皆未发现。而根据教会传说,十字花,烙印在肉体之上的标记,是教众们在末日审判时得到赦免的唯一凭据。唯有十字花标记者才有资格受到主的恩赐,获得自由羽翼飞往光之彼岸,那些不戴标记者则被视同异教徒,将不经宣判直接推下审判之崖,跌入苦痛无边的地狱深渊。

心里顿时涌起万千疑问。为何平日笃信教义的她,却身无作为教众标志的十字花印迹?难道,她从来都不是真正意义的教徒?我想起了她故作端庄的微笑,莫非只是故作玄虚?那些庄重的教会仪式、残酷而黑暗的魔法,是否仅为她心目中的游戏?

我忍耐不住,将这些问题向她一一质疑。

那双黑眼睛再次流露出令人颤栗的噬人神情,她盯着我一言不发,过了许久才开口:“你质疑我的信仰,便是如同质疑我本身,我的全部。”

我咬紧嘴唇:“请你回答我。”

“众人需要十字花,因为那是你们在末日审判时得到吾主赦免的唯一凭据。”她的嘴角抽动冷笑,“而我,根本无惧于教义中陈述的审判或来世,炼狱也罢尘世也罢,吾主所行诸事皆为公义,所言之词皆为真理。他必能惩处恶行、表彰善行,我身上见不到印迹,正是因为我对主的全然信任。若是受罚坠入地狱,亦是我的必须使命。”

“你不害怕末世审判?”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一直以为,追寻来世的开脱与赦免,是吸引教众的最大诱惑。

“我不怕。”她回答得斩钉截铁。

而我目瞪口呆。

“天很快亮了,我去去就回。”她说完,推开门踏入夜色。这一次,我清楚地知晓她所欲求的是什么、她即将去往是何方,只是我没有偕同前去作为她复仇的帮手,亦没有挺身而出阻止她。

我必须准予她满足欲望的自由,否则,我与她的微小平衡将土崩瓦解。于是我靠在门沿,怔怔望着她的黑发协裹着瘦小身影与夜色融为一体,随后俱同消失。

清晨,若寒返回住所,悄无声息,双手沾满鲜血。

现在,我开始学会不再为她担心,她告诉我,没有什么可以伤害她。我相信这一点。

她站在水槽之前,默默洗去手上的血迹,时而转头回望我,我们相视无言。

很久之后,我才起身,从背后抱住她,我俯身在她耳边轻声告诉她,我原谅她。

而她转身朝我微笑,似乎得到宽恕般的释然。

“我朝你撒谎了。我宣誓于你的信仰,宣誓于教会与主,可我想告诉你,我唯一关心的,只有你。”我开口道。

“亲爱,若你的这番言语全然出自于对我的痴恋,那么我愿意原谅你,相信吾主亦会赦免你。”

我在她身后默默点头。

“你知道,我在夜晚看见了什么?”她的疑问更似自问,“城里的秩序逐渐恶化,人们远离苛政太久,淡忘了触犯主的旨意所带来的苦痛。犯罪变得随意,恶人们无惧受到审判,从而肆意妄为。”

“可我恰恰以为,正是现实带来的严酷危机感,使众人整日陷身于求得生计的奔波,人民太累了。他们希冀获得更多自由,希望生活放慢节奏,劳动能得到足够的回报。当他们的心愿得不到满足,人便走上极端。”

“不。正缘由众人沉浸于普世安全感太久,才会不知满足,才会违法乱纪。当生存取代生计成为众人日日夜夜所忧虑的,众人才会忆起主的大能,才会感激主赐给这片世界的安宁。”

“你想告诉我,正缘于现世的和谐安康,众人才会想到去赢得不属于自己的权力和自由,从而平添祸乱。是吗?”

“是的。我走在街上,但见众人欲盖弥彰,不知满足。长久地远离灾难与战乱,人们已忘却了绝对恐怖与惨烈悲痛,便开口对政府与教会指指点点。孰不知,恶化社会背景比改善民生水平更容易获得众人的凝聚力,所谓锦上添花难于雪中送炭。哎,愚昧人呵。”

我没有再与若寒辩驳,任由其长吁短叹。我以为,她内心里仍对那名袭击我们的暴徒耿耿于怀。所谓的政府也罢,乱民也罢,与她何干呢?她只是将心中的影子,透射在众人脚下,迁怒于社会。对于那些伤害她的人,若寒擅长铭记仇恨,她不是一个轻易宽慰的人。我忽然想到,如若某日,我背叛她离去,她将对我展开何等残酷的报复呵。

“你在暗自思忖离开我,是么?”若寒突然出声发问。似乎我的内心想法,被她偷窥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