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钻地机的阴谋 第十七章 呓树。安息夜

夜。红月遮蔽天空,硕大无朋。耳边,低微而顽固的杂音反复折磨听觉。我认为是燃烧的声音,从很远的上空传来。抬眼,密布红月表面的环形山熊熊燃烧,山凹底部静静涌出熔岩,时而喷射壮观的烈焰,带着热度的燃烬便从天而降。万劫不复之地呵。根据教会传说,红月外壳下蕴藏的流火长久觊觎这片土地,时刻渴望将火与沙倾泻于此,是魔王命令两头旷古硕巨的平角兽挡在火焰与地面之间,其一抬起兽角撑起红月的一端,其二拱起肩胛骨承载红月的另一端,如此这般可架住红月,地上的生灵才免为炙火所噬。只是红月表面的流火太过炙热,即便巨兽皮甲糙厚,也需得到喘息与恢复,故此巨兽们商议每过一年,便轮换歇息,交替着对方的肩膀来承载红月。它们调整姿态的这一天,被称为安息日。传说一年中红月距地面最为接近的一天。

有时凝视红月,会觉得自己的身躯已默默从地表漂浮,为头顶高空的环形山所吸引,最后堕于炽烈火坑。我打了个冷颤,或许那便是宗教的力量之一,人构筑的恐惧。

突然,街市一阵骚动。“快闪开!”“让道,让道!”皇帝的高大卫士们抄着木凳、长桌以及枯死的龙藤枝条出现在夜市里,他们推开熙攘的人群,在道口设立路障,试图在夜市中央开辟一条通道。人群硬生生被一分为二,小贩们匆忙收拾商品,焦急的母亲大声呼喊孩子的名,无所事事的醉汉咒骂着向卫士投掷石块,一对年轻的情侣躲在人堆里肆无忌惮地接吻,曲卷胡子的大男孩趁机摘下他们的钱袋,隐士们则如常安坐于屋檐下无声观察。夜市骤然爆发出反常的喧闹与无序,面对这异常的混乱我有些懵懂,而不待我全然反应过来,便觉得右手一紧,黑眼睛的女孩使劲拽着我,钻出人群,来到一座塔楼底下,她打开侧门,“这边,兽群就要来了!”若寒领着我奔上塔楼。

待我登上楼顶之后,眼前豁然开朗:红月炽烈的熔岩将整座城市映得通红,借助火光可以清晰地看见整座城市皆已为路障所分隔,几条主干道被清理、贯通,其中一条干道便穿过夜市,而这里无疑是入夜后城里最为活跃之处。传说兽群平日游荡于城市之外的荒原,每至安息日之夜便开始大范围的迁徙,它们会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穿越城市,壮观而危险。我伸头向下张望,两侧路障内人头攒动,大家皆争相观看这难得一见的壮观景象,纷纷推搡着向前拥挤,卫士们则费力地抵住路障将人群限制在道口内。远处的街区灰尘漫天,想必兽群已大举入城。

大地微颤。女孩从身后抱紧我,“他们就要来了。”我没有回答,默然点头。

远处的街市逐渐为烟尘所笼罩,我无法看清穿行其间野兽的真实模样,只可通过迁徙扬起烟尘感知到它们的接近。“它们为何而来,又去向何处呢?”我出声发问,又似自语。

“它们为了炫耀力量而来,本来,它们才是这片土地的真实主人。”若寒回答的声音很轻,亦似自语。

“力量?当人们拥有了铁与火,便不再惧怕它们,更不会沦为它们的食物。”

“即便人的力量超过了兽,可亦须心怀尊敬。根据教会的传说,我们每个人曾经皆拥有兽的形体,一旦死去,再度复活,便沦为人形。看着这些野兽,你要知道它们千百年在荒原上游弋而不死不灭,多么令人尊敬。”

“传说只为传说。”

“人可以不信仰传说,但须心怀尊敬。”

“呵,那么请传说告诉我,哪里,才为兽群迁徙的去向?”

“它们的终点是红月。每当安息日的子夜,荒原之央会出现一个奇点,与红月相交,兽群向着奇点狂奔而去,从荒原的一端进入,自荒原的另一端而出。”

若寒的描述超出了我的想象,我抬眼望了望熔浆流淌的红月表面,犹如炼狱一般。莫非兽群追逐红月,是以此彰显它们的勇气与无畏?“匪夷所思”,我轻声说道。

“我说了,传说只为传说,但须心怀尊敬。”

正说着,兽群越渐接近,塔楼在铁蹄之下开始颤抖,身后的女孩把我抱得更紧。我扶着护墙,却不由得往后退一步。

女孩在我身后笑了。“亲爱,你害怕了吗。”

“近距离感觉到这般强大的力量,我感叹于它们的蛮力,不由得心怀敬意。”

女孩松开手,微笑着走到我面前,挡在护墙之间,缓缓合上眼睛,把脑袋埋入我怀里。我闻到她发梢上植物清新的气味。她的身后,兽群奔腾而至,排山倒海。

漫天尘土被兽群席卷而至,在塔楼的颤抖声中,我咳嗽不止,感觉呼吸粗糙而疼痛,仿佛每一粒沙砾都拥有尖锐的棱角。忽觉得人在如此的力量之下,显得渺小而脆弱,内心感知畏惧,而后懂得尊敬。

突然听到一声惊呼,塔楼重重地颤动一记。什么东西撞上了,有一只兽掉队了。然而我无法一探究竟,肉体表层的力量已被析离出了躯壳,暂时无法动弹,甚至心跳的节奏亦随着兽群的脚步奔往城市另一端。

世界绝尘离去,我却无法动弹。唯有胸前感觉温暖,可以想象若寒正在我的胸口微笑,宛若荒漠中的花朵无声绽放。

直到,兽群远去许久,直到,尾尘完全落定。掌声、哭声,喧嚣再起,我向下张望,发现卫士们已动手拆解路障,恢复城市的交通,一些木板、长凳被绑在马车上,即将被运走;小贩们重铺摊位,摆上各色商品,笑嘻嘻地招呼顾客;流浪儿拾起掉落的面包头,拭去其上的尘土,满足地塞入嘴里;隐士们打开烟袋,默默交换各自烘焙的烟丝;那对躲入人群的情侣依然肆无忌惮地保持接吻的姿势。城市恢复如初,一切似未发生过,兽群如同滚滚而至的烟尘,消散得无影无踪。

可当我和女孩走出塔楼之后,我们发觉了异样。

人群远远地围着我们所处的塔楼散成半圆,惊惧地望着我们。我一回头,才发现一只犀角兽倒在塔楼墙根之下,足有一辆马车般大小,距离我们仅有数步之遥。

我赶紧拔出佩枪,给手枪上膛,一边试图拉着女孩远离这只怪物。

“别怕。”女孩执拗地拽紧我的手,不肯后退,“它伤不了我”。她的双瞳闪耀异光,静静地走到野兽面前。

“危险!”我喊道,急忙将她拽紧。即便身受重伤,兽的蛮力亦足以粉碎娇小的女孩。

“我说了,它伤不了我。”女孩挣脱我的手,立在巨大野兽的面前。

只见野兽巨大的犄角插入钟楼外墙,裂缝布满整堵墙面,鲜血从兽的眼睛、鼻孔内渗出。兽奄奄一息,眼珠混浊而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