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植物们的盛宴 第五十三章 呓树。面试(第2/6页)

“你一早没接到通知吗?今天停工一天!”工友打着哈欠说。幸好,他没有问出讨厌的问题。

“既然不用上班,那大家排在这儿干吗呢?”我悄悄问。

“面试!上头说今天要从应试者从挑选十名监理师呢!”疲惫工友边说边打了个饱嗝,“听来不错吧?说不定就此捞到一官半职呢。”

我应和点头,又问:“所有人都必须参加面试吗?这么多应征者,恐怕希望渺茫吧。还不如干脆溜回宿舍休息?”

“据说不行。面试活动是上头强制要求组织的,规定人人都得参加。”工友说,见我仍满脸疑云,他提高音量好意相劝道:“别纠结啦!不用干活总是好的,还管吃管喝呢。”

看他满脸朴实笃定的神态,我不好再多推托,只得走到队伍末尾,开始这天漫长的等待。

排队。排队。排队。吃饭喝水排队。

不时有工友走出那座面试仓库,雀跃地从身旁经过,他们在为这天剩余的自由时光感到高兴。而我则开始怨恨自己的贪睡。都怪我前夜思虑过多,不慎起晚,结果在我之前的队伍似乎无比漫长,直到中午才隐约看到那座仓库的入口模样,那是足可容纳一百人的蛇形通道。而我距离那个通道,仍相距遥远。

幸而,掺在人堆里排队伴随的安全感,全然不似独处时思忧良多的难捱,我与队伍前后的工友讨论制暖机的异常、抱怨食堂的饭菜、争吵工资的算法,不知不觉时间过得很快,天很快黑了。而我终于进入了最后的蛇形通道,眼睛死死盯着从库房里走出的每一个人,因为那意味着我又近了一步。当我熟悉的一位舍友完成面试路过时,我及时喊住他,向他打听面试的情况。

“面试吗?简单得很呢!”舍友满脸轻松,“问了螺旋角、问了公法线、问了分度圆,最后还问了对直管工头的意见。”

“就这些?”我叹了口气,这些基础知识我都了若指掌,对于一名熟练的机械工这并非难点。

“就这些,我狠狠告了那家伙一状,哈哈哈哈!”舍友爽朗地笑道,“对了,正式面试之前得首先脱了上衣,在密室里接受一位大夫的检查,据说此举是为了挑选体质优秀的候选者。不过这只是道小前奏,应该不成问题!”他大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可舍友所谓不足挂齿的小前奏对我而言却犹如当头棒喝。脱衣检查?不妙!如果脱下上衣,腹部的十字花标记必然会暴露,届时恐怕我有口难辩,谁会相信一个戴着十字花标记的人声称自己并非教徒?

“简单吧?”舍友友善地笑道,“早上本想一起叫上你的,不料你似乎别上了门……”

我忘记自己是如何敷衍他关于反锁房门的原因,也忘记如何向他告别,眼球僵硬无法动弹、血液拼命流向高处,眼看我的秘密就要暴露,我在心底里给出一百个蒙混过关的理由,随后又被自己一一否定。我悄悄四处张望,队伍前后的工友有人面露兴奋有人神情疲乏,却绝无人面露怯色或临阵脱逃。队伍仍缓缓移动,我假装打了几个哈欠,装作略带不耐烦的疲态,但愿旁人不会看出我的焦躁与紧张。一二三四五……我数了数前方队伍的人数,数了几次才记住数字。让我想想……就在一天之前,就在腹部结出十字花标记形状的疤痕之后,罕见的全厂停工、奇怪的脱衣面试、制暖机的异常启动,完了完了,这些线索无不指向一个答案:这场所谓的面试必是科学人设下的圈套,目的单纯而直接,只为找出潜伏在关铁里的教徒,然后施加惩罚。一想到自己将被扯下上衣,在众人的哄笑中被赶出厂区,最后在慌乱奔跑中被从后而来的排枪子弹击倒,我就心有不甘。这不是我所欣赏的死亡方式,这不是崇高而伟大的牺牲,若我就此死去,恐怕我将什么也不是。我隔着衣衫抚摸腹部的十字花标记,背着一个教徒的恶名死去,本身却并非教徒,噢,这太讽刺了。那么向科学人坦诚相告呢?把若寒的秘密、把这个标记的来龙去脉如实相告?噢,我也做不到, 为难若寒的事我坚决不做,更何况任何出卖行径都将成为我的污点,我宁愿在决绝的荣誉中死去,也不要在耻辱中苟活。

若寒,如果我就这么死了,你会知道嘛?此刻你又在做什么?你知道你奖励我的标记,给我带来这样的噩运了吗?队伍继续前行,我的脚步无比沉重,感觉犹如走向刑场。

天更黑了,队伍方阵的四周被摆上油灯。我已走完了蛇形通道的小半,前后排队的工友开起粗俗玩笑来掩饰紧张情绪,他们不知道未知而不可捉摸的考题实则毫无意义,科学人根本只关心面试前的脱衣检查,他们更不知道这场规模浩大的全员面试之所以被组织,其目标只有我一个人。或许缘于饥饿,短时间我感到脱力与无助,如同井边无人认领的婴儿般绝望。周围人的笑声听来夸张而邪恶,我的缄默与低落无人关注,更无人可以倾诉心声。谁会关注我的命运呢?或许等到明天,关铁只是少了一名机械工而已,没有人会留意到我的消失。

队伍继续挪动,唯独我止步不前。几声催促之后,后面的工友推了我一把:“不就一场面试吗?!瞧这家伙紧张得动也不动,哈哈哈哈!”周围爆发出哄笑声。

是他们的嘲笑让我骤然惊醒。锻造机被钢锭嗤笑,木砧板被脐橙嗤笑,聪明人被愚者嗤笑,这场不明真相的愚昧笑声并未让我丧失信心,反而提醒了我自己与他们有多么不同。是的,我的痛苦全然来自于我的特殊,若寒之所以从数千工人中独独选择我,便是缘于我对于她是特别的。噢,我绝不能就这么自暴自弃!如此一番思虑之后,我回过神来开始仔细观察四周,寻找可乘之机。

蛇形队伍缓缓移动。这夜的红月格外宁静,只有深红的轮廓,没有喷发。夜色黯淡,若我能成功翻出队伍栅栏逃入黑暗,恐怕科学人守卫既辨不出我的身份,也没法追上我。我数了数,发现每迈二十步,便有机会接近队伍方阵的两侧边缘,而左侧的油灯数量少了三盏,照明条件相对昏暗,更有利于我逃跑。我暗暗打下主意,接着观察队伍左侧来回走动的四名守卫:近处大腹便便的肥胖男子打着哈欠,臂弯里抱着后膛枪如怀抱一捆稻草,不时交换支力的左右手,想必维持整天的秩序已使他极其疲倦;稍远处的精瘦山羊胡青年全神贯注地端详手里的武器,似乎从来不曾触摸过枪械般兴致勃勃,他的眼睛从未抬起过;最远处,两名老者正高声谈天,一人身着白袍别着银光闪闪的炸弹胸针,一人系着皮质腰带、腰带上挂着数把袖珍弯刀仅有手指之长,以他们的年纪而言老者们的精神不可思议地好,幸而他们的身边都没有武器,只有一个方方正正的皮箱,我猜测那里面装着科学人下班后娱乐算命的全套纸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