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奥乎兰周围一大片全是乡下地方,附近的人都会来这里赶集,因此集市会一直持续到日落。每个货棚和小摊都点上了火把,明亮的灯光从旅店敞开的大门中倾泻出来。就连神庙也挂上各色灯饰来吸引昼伏夜出的礼拜者。

人群中的希尔塔就像条体态轻盈的细蛇,滑行在干枯的草丛里。她的整个货摊和货物都背在背上,体积小得令人惊讶,满身的首饰咔嚓作响,抵得上满满一口袋的弗拉门哥舞者。格兰妮吃力地跟在她身后,双脚走不惯鹅卵石路面,痛得要命。

而艾斯卡则走丢了。

要走丢其实蛮费工夫,但她终于还是成功地闪到两个货摊之间,然后溜进了一条小巷子。格兰妮不厌其烦地警告过她,城市里藏着好多可怕的东西,语言简直无法形容。这显示出老太婆对气质学的认识何等贫乏,因为她的话恰好让艾斯卡下定决心,一定要亲眼看看那些东西到底什么样。

事实上,奥乎兰是个非常野蛮、极其不开化的地方,以至于天黑之后简直没什么活动,最多只能在欲望买卖市场里找到一点点很不专业的交易,外加一星半点小偷小摸和缺乏节制的开怀畅饮,喝到最后,要么扑通跌倒要么引吭高歌,有时候两者也会同时出现。

按照大众认可的、富于诗意的描述,在集市上行走应该有如夜晚的白天鹅掠过海湾一般。这在实践上确实有一定困难,结果艾斯卡只好满足于成为一辆碰碰车,从一具身体弹到另一具身体,法杖尖在她头上一码处晃来晃去,惹得不少人转过头来,而且并不全是因为自己被砸到了的缘故;镇上时不时也会来个把巫师,但四英尺高、长头发的还没人见过。

要是有人肯仔细观察一番,保准能发现好些奇怪的现象。

比如,路旁有个男人摆出三个杯子和一粒干瘪的豌豆,邀请大伙来探索这个由运气与可能性构成的激动人心的世界。他隐约意识到一个小家伙严肃地旁观了一阵子,接着,从他拿起的每个杯子里都落下了瀑布一样多的豆子。几秒钟之内,小豆豆已经淹到了他的膝盖。不过垒得更高的是他的债务,突然之间他就欠了每个人一大笔钱。

还有一只可怜巴巴的小猴子,它被拴在链子上,每当它的主人拿起手风琴,弄出些怕人的噪音,它就得胡乱扭上几下。突然之间,它转过身,那红眼睛一眯,狠狠地咬了主人的小腿一口,接着咬断链子,抓起当晚的收入从房顶逃走了。想知道钱究竟花在了什么地方?历史对此保持了沉默。

在旁边的一个摊子上,一盒杏仁蛋白软糖做的鸭子活了过来,它们兴奋地呷呷叫着,越过摊主落到了河里(第二天黎明之前它们融了个干干净净。瞧瞧,这就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而货摊本身则溜进一条巷子里,从此再也没有露面。

事实上,艾斯卡更像是一个穿过干草地的纵火犯,或是一粒在反应堆里弹来弹去的中子。当然,这样比喻有些过于诗意了。只要我们假想中的观察者把爆发出歇斯底里和混乱的地方连成一条线,就可以清楚地描绘出艾斯卡的行进路线。不过,像所有称职的催化剂一样,她并不亲自参与自己引发的反应,等所有非假想的潜在观察者把视线从事故上移开,她早已经挤到别处去了。

艾斯卡有些疲倦。格兰妮·维若蜡在原则上对夜晚持赞赏的态度,但却很难容忍污糟糟的烛光——假如天黑后需要阅读,她通常会说服猫头鹰过来坐在椅背上,借用它的眼睛。所以艾斯卡总在日落时分上床睡觉,而现在离太阳下山已经很久了。

前面有扇大门,看上去挺友好。欢快的声响乘着黄色的灯光滑出来,聚集在鹅卵石路面上。艾斯卡朝大门走去,疲乏而坚定,手中的法杖就像魔鬼的灯塔,仍在随机释放魔法。

“提琴家之谜”的店主人常常自诩世事练达,这倒不假。但他太傻了,凶不起来,又一把懒骨头,搞不出什么太卑鄙的把戏。他那副身子板还真到过不少地方,只可惜他的脑子始终局限于他那个脑袋瓜。

他不太习惯听棍子对自己说话。特别是这根棍子还尖声尖气地要羊奶喝。

他意识到旅店里的每个人都咧开嘴看好戏,于是趴到吧台上,小心翼翼地往下瞅了瞅。艾斯卡抬头瞪着他。直直地盯着他们的眼睛,格兰妮总这么说,把你的力量集中到他们身上,把他们瞪蔫。没人能瞪过巫女,当然,山羊除外。

店主的名字叫斯吉勒,他发现自己正跟一个好像有点儿眯眯眼的小女孩面面相觑。

“什么?”

“羊奶,”那孩子仍在不知疲倦地集中注意力,“从山羊里头出来的,你知道吧?”

斯吉勒只卖啤酒,按顾客们的说法,那是从猫里头出来的。没有哪只自尊自重的山羊能忍受“提琴手之谜”的那股味儿。

“我们这儿没有羊奶。”他使劲看了法杖几眼,两只眉毛在鼻子上凑到一块儿,密谋起来。

“你可以瞧瞧再说嘛。”艾斯卡说。

斯吉勒从吧台上直起身子,一部分是为了躲避艾斯卡的眼神——他那双可怜的眼睛已经开始变得水汪汪的了,但主要还是因为他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心里顿时涌起一股寒意。

哪怕是个二流的酒店主人,他或多或少也会跟自己的啤酒有些共鸣。斯吉勒突然发现,身后大桶的共振突然失去了它那种扑腾的旋律,转而释放出更加奶里奶气的音符。

他试探着拧开一个龙头,眼睁睁地瞅着一股浓稠的奶汁缓缓流下来。

法杖仍然从吧台上探出个脑袋,跟个潜望镜似的。斯吉勒敢对天发誓,它也在盯着自己。

“别浪费,”一个声音说,“总有一天,你会感谢它的。”

说话的语气是从格兰妮那儿学来的。有一次,格兰妮把生菜煮成了黄色,连最坚强的维生素也没能挺过来。艾斯卡对这盘营养丰富的东西缺乏兴趣,那时格兰妮就是这么开导她的。可落进斯吉勒那双异常敏感的耳朵里,这句话却成了一句不祥的预言。他一阵哆嗦:到了什么鬼地方,他才会感谢几口陈啤酒和浓羊奶?实在没法想象。真要那样,他还不如死了算了。

没准儿他还真要死了。

他拿起个勉强算是千净的酒杯,仔仔细细地用拇指擦了一遍,从龙头下接满一杯奶。他意识到顾客们正偷偷开溜。没人喜欢魔法,特别是女人使魔法。谁知道待会儿她们会不会再心血来潮,搞出什么花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