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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必须允许其成为一种象征。

最后朝廷决定,不论是诗词文章中的缅怀追忆,还是勾栏瓦舍的演出,涉及石鼓山保卫战的,一例不予处罚或告诫。不过官方主持的任何庆典则一律不得提及石鼓山之战。人们认为,朝廷这是希望瞰林武士能够悄无声息地从历史滑入民间传说,成为一种民间信仰,就像狐狸精,或是树林里的老柞树根下直通阴曹地府一样。

无论什么年代,明主都应当小心对待这类事情。

终于只有她一个人了。所有人都走了:刺客、护院、士兵,还有礼部来的高官(这人性情阴冷)。屋子又只属于她了。她不知道,这还是不是以前的那栋房子。

她正等着仆人端茶过来。她在楼下的堂屋里。堂屋本来面积就不大,又摆满了夫妇二人收集来的铜器,于是显得更加局促了。

仆人正在清理卧房,扔掉被刀子捅烂的丝绸和枕头。他们会在香炉里点上熏香,赶走夫人卧房里多余的男人气味,以及刚才屋里那暴力的一幕。

其中的暴力也有她的一份。她到现在都没想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会如此坚持。她对自己说,这或许跟父亲遭流放有关,这倒并非假话,不过也不完全是这个原因。她用的是丈夫第二喜欢的手杖。

他最喜欢的那根被他随身带走了。他没在这里。她坐在火盆边上,心想自己到底能不能原谅他今晚不在身边。不错,这趟出行很早以前就计划好了。当初两人一起筹备向西旅行,去新安,去看那里的山,看那里历代皇陵的巨大封土。

就在那时,林珊得到了父亲被流放零洲岛的消息。这个消息让人震惊,简直无言以对,于是她自然哪里都去不成了。

齐威也该留下。这个念头无论如何甩不掉。他是她的丈夫,父亲的女婿,他本该留在这里,利用自己的身份地位来帮忙。

问题是,他毫无身份地位可言,而真正难以接受的事实在于,如果岳父被定为叛党,这对齐威也是个坏消息,对他来说,最明智的选择就是千万不要与流放林廓这件事情有任何瓜葛。

这也是齐威离开汉金的原因。

但这不意味着林珊可以因此原谅他。

刺客冲向床边(她原本很可能就在床上,并且已经入睡),挥刀刺下去时,林珊用丈夫的手杖打了他。那些人说要留他活口,叫她不要用全力。

可林珊还是使尽力气打了下去。

不过他确实没死。林珊以为他当真死了,尽管当时她并不在乎。这件事情本身就有疑问。她掌握着那个人的生杀大权,可她对他的生死毫不在乎。

茶终于端上来了。林珊的贴身侍女吓坏了,瑟瑟发抖。仆人们还没有腾出工夫来平复心中的恐惧,她也没有。她还在尝试理解和接受今晚看着刺客双手反绑、趴在卧房地板上时,心中腾起的那种怒火中烧的感觉。

林珊心想,这暴怒的确跟父亲有关。流放林廓的并不是那个刺客(当然不是),但他是那群坏人的共党,也是唯一一个她看得见、摸得着、打得到的成员——林珊打裂了他的脚骨。她感觉得到。

她还问能不能把这刺客阉掉。她想要阉掉他。

人心中竟装得下这么多愤怒,真是吓人。

挨到天亮,他就死了。那个阴冷的刑部官员这么跟她说的。到了早上,寇赈的夫人玉兰也会被逮捕。离开之前,那人还说,派遣刺客的是寇赈夫人,而非寇赈,这样的结果让他们很满意。流放林员外的是寇赈,但行刺林珊的不是。

林珊看着侍女倒茶。她弯腰时身段依然苗条,动作却少了往日的从容。丈夫喜欢这个侍女,因为她仪态优雅。齐威喜欢女子的内在气质,林珊身为他的妻子,自然也知道这一点。林珊自己算不得举手投足仪态万方,她所学的并非这些,她也不会宽慰别人。林珊知道,丈夫看中的是自己的睿智,他喜欢带着林珊出门远行,去寻找古代的文玩古董,搜集简册、刀剑、铜鼎、酒杯,可林珊不会安慰丈夫的心。

她也不会安慰自己。生来如此,她自己也无能为力。林珊是那种敢要求阉掉刺客、打断那人双脚的人。

这刺客要来杀她,并且奸污尸体。那些人想送她父亲到零洲岛,让他死在那儿。刺客的惨叫并没有让她心软。林珊心想,过会儿会难过吧。她让侍女退下,端起茶杯。以后脑子里也许会再次回响那几声惨叫吧。恐怕会的。

现在,父亲不用去零洲了。林珊收到一封信,向她确认了这件事情。这封信就在屋子对面的几案上。这封信还警告她,说今晚玉兰可能会派人到她家中,而且是不怀好意。信中表示会安排侍卫保护宅院,信中还说,官家圣心仁慈,已经亲自赦免员外郎林廓的流刑,不仅如此,还擢升了品秩。

这封信还代官家转达了他对齐夫人的书法造诣的赞赏。信中命她明天下午前往“艮岳”面见圣上。

官家要与她切磋书法和其他事情。

信里说,到时候会有殿前侍卫来接她。信里还建议她最好亲笔写几阕她自己填的词,作为献礼呈给官家。

这封信的落款是杭德金,奇台的太师。

官家想要见她,在他的花园里。林珊还要带上自己填的词。真难以置信。林珊心想,要是不能理解自己的禀赋,她又怎么可能理解这个世界?

林珊哭了起来。她不喜欢这样,不过眼下屋里四下无人,于是她决定放纵一回。已经是午夜时分。月亮已经西沉。秋夜的堂屋里点了三根蜡烛,四面摆满了古代的铜器,林珊喝了一口热气腾腾、来自泽川的香茶,看着眼泪掉进茶杯里。

林珊心想,这一幕倒可以入词。不知道今晚丈夫会在哪里——若是他已经到了新安的话。

不知道那刺客死了没有。

在巨大的痛苦中,孙实味一次次醒过来,又昏过去,这样一直持续整晚,一直到灰白的、北风萧瑟的清晨终于降临。他的确把他们想知道的都和盘托出。他们——也的确——不小心让他在审讯时死去。

这天上午,在孙实味死后没多久,天下起雨来。已经被罢官的少宰寇赈在京师的大宅门口,来了八名殿前禁军士兵。

这些士兵一现身,街上就围过来一小群百姓。这几名禁军神色紧张,怒气冲冲,在他们的喝令下,围观百姓纷纷往后退了退,但并没有完全散去。狗在人堆里钻来钻去,汪汪直叫,想要找点吃的。有两条狗扭打起来,结果被骂了一通,还挨了几脚,于是各自分开。雨还在下。

门开了,四名禁军走了进去,没过多久又出来了。其中一人跟领队的说了几句话。围观百姓隔着老远都看得出来,领队的军官既恼火又害怕。人们看见他紧张兮兮地一拍大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