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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庞。他的额祈葛是——”

“我知道他的额祈葛是谁。”

突然间,德观又不高兴了。他的目光从舞者身上转到阿尔泰人坐着的地方。阿尔泰人盘腿坐在地上,上身赤裸,头发剃成他们至今都很偏爱的髡发样式——前额和头顶的头发剃掉,两侧和后面的头发留得很长,并且从来不绑起来。德观恶狠狠地想,比萧虏女人的头发还长。

阿尔泰人来自东北,那里靠近勾丽半岛,是天下至苦至寒之地。一到冬天,冰天雪地,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猛兽就在屋外的雪地里来回逡巡(据说是这样)。而在夏天,河流干涸,蚊虫苍蝇遮天蔽日,咬死牲口,逼得人发狂。

难怪这些阿尔泰人想要南迁。没准儿还想往西呢。萧虏皇帝一边小口抿着马奶酒,一边心想。

阿尔泰部人口不多,那里生活条件如此严酷,能活下来的人不可能太多。德观心想,阿尔泰人这一点倒是不赖。人丁少,还有毛皮和琥珀,这几样都不赖。在德观看来,阿尔泰女人太丑了,又矮又胖。他们的男人马上功夫一流,而不论男女,都长着凶巴巴的黑色小眼睛。

敖庞最后一蹿,终于跳完了。德观看他落地时略显踉跄,于是微微一笑。敖庞转身,向皇帝举起一只手。德观则带着全部的善意向他回礼。前一个可汗可没有受到这等礼遇。给这个年轻人一点小恩惠,让他一直跳下去。

德观处在负面情绪当中。有时候他就是这样。也许是喝了马奶酒的缘故。他又看向对面的阿尔泰人。他们的可汗叫颜颇,已经在位很久了。这是个虎背熊腰、满身伤痕的汉子,比德观岁数还大。胳膊上和胸前长着黑色的体毛,就像野兽身上的皮毛。阿尔泰人仍然依照古老的习俗崇拜动物,能在族群当中找到图腾的鬼魂。他们的萨满就通过这些鬼魂施展法术。

他们来的地方,森林里有老虎。据说那里有全天下最大的老虎。有人说,那里老虎在夜里的啸声能让人浑身无力,连站都站不稳。哪怕是最勇敢的武士也会瘫倒在地,双眼紧闭、浑身发抖,只等老虎把死亡带给他。

皇帝正处在他所谓的黑色情绪当中,他眼睛看着的并非阿尔泰部的颜颇。黑色的情绪,黑色的阿尔泰。皇帝心想。他干了杯中的马奶酒,把杯子放在身旁地上,伸手一指,说:“朕要让那个人给朕跳舞。”

皇帝笑了。看到这样的笑容,皇帝身边的人绝不会错以为皇帝心情大好。“朕的伴当和臣子颜颇年事已高,今晚朕就开恩,他可以不用跳。找个年轻人来跳,让他们的都统来,就像今春在战场上一样,胜过叶尼部的可汗。”

原本在火把围成的圈子里,众人喝过了马奶酒,就在高天和群星之下有说有笑。现在一下子都没了声音。只一瞬间,所有人都一动不动。就连斟马奶酒的人都站住了。四下里静得连火堆燃烧的噼啪声都听得见,连野地里的马鸣声都听得清。

在篝火的另一头,阿尔泰部的都统直直地盯着皇帝。他嘴唇都不动一下地轻轻说道:“我拒绝。”

挨着他坐在左边的弟弟也直视前方,说:“他会杀了你。”

“让他杀吧,我拒绝。”

“完颜——”

“我不跳。替我报仇。”

坐在他另一边的人动了一动,阿尔泰的可汗费力地站起来,开口说道:“统御萧虏万民的陛下,我还是阿尔泰的可汗呢,这个舞该着我来跳。”

“不要!”可汗身边的都统一下子抬起眼睛朝上看去,惊叫道。

可汗厉声道:“一会儿跟你算账。”颜颇一头白发虽然已经稀疏,却仍旧很长,泛着身旁火把的光。他左手少了两根手指,身上有一道伤疤,从脖子一边斜着划过胸前一直延伸到另一边的腰胯上。

在空地和火堆的对面,只见皇帝摇了摇头,说:“朕让都统来跳,阿尔泰部的可汗。袭击叶尼部的是他。”

颜颇说:“阿尔泰部事无巨细都是我说了算。”他的声音不大,却十分清楚。

“真的?那今春在河边指挥作战的是你吗,可汗?”

颜颇不说话了。谁都知道,那天颜颇并不在河边。

皇帝继续说:“没有可汗指示就去打仗,阿尔泰部上一次如此行事是什么时候?如今朕的朝廷里养着史官,他们肯定想知道。他们会写字。”语气恶毒,像抽鞭子。

颜颇不安地动了一下,执拗地坚持说:“我来跳舞,这是我的任务……我的职责。”

“坐下!”萧虏皇帝说道,这是一道命令,“让谁跳舞朕说了算。御帐亲军,要是阿尔泰部的都统不起来,就射死他左边那三个人。”

那三个人其中之一就是他弟弟。

“我才是可汗!”颜颇大喊。

“而朕是皇帝!”德观说。

他看着对面的都统,后者就在站着的阿尔泰可汗身边。“要么你跳,要么朕杀三个人,再让你的可汗跳。反正不管怎样,我都不会满意。”

皇帝的御帐亲军抽出弓来,但并没有搭箭。这些是草原上的骑兵,弯弓搭箭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完颜站了起来。

他身量不高,样子精瘦,肌肉结实,脸上就像戴了个面具。人群中有人叹了口气。

“能代替我家可汗在今夜跳舞,是我的荣幸。”阿尔泰的完颜如此回答。

跟着,他开始跳舞了。

他跳的舞跟其他人都不一样,也不是该在纳贡的聚会上出现的舞。完颜跳的是战舞。这场战斗发生在火堆周围,在火堆之上,在河边的草地上,在星空下围聚成一圈的骑手们中间。

他像叶尼部可汗一样跃过火堆,仿佛那是战场上的一道壕沟。他跃过火堆,落地时面冲着皇帝,两腿分得大开,稳住身形,旁边的人可以一眼看出这是一个骑兵,手里挥舞着剑,或是弓。他身后和四周火把映在他身上的火光,随着他的动作忽明忽暗,让他整个人在观众的注视下时隐时现。

他又围着火堆转圈,面对着他自己的部落,把后背露给了皇帝。现在他的动作像是战士们在佯装撤退:步子很快,用来吸引敌人冒进追击。紧跟着,他又从火堆的另一头高高跃起,但这一回来了一个前空翻,膝盖收拢,仿佛一个技艺高超的骑手在马背上带马跃过墙头。

他再一次落到萧虏人那一边,那边的弓手一直握着弓。他身后是火星飞扬的篝火,皇帝就在他身前六步之外。

在明暗交错的火光中,阿尔泰的都统看着德观,那眼神无论如何都算不上恭顺。

他绕着火堆向后转,打着旋子,时而屈身时而高高跃起,靠近火把、又从火把跟前掠过,扬起的右手又让人不由得以为那手中握着兵刃。这仍然是战场厮杀的动作,不是舞蹈。他向前一扑,膝盖点地,团身一滚,跟着起身,继续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