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如果活得够久,又对人心、对官场规矩有足够的洞见,你就有可能在庙堂之上——甚或从江湖之远——预料到,甚至策划一些大事的发生。

而且——独处时,老太师也愿意对自己承认——这样做有一种凌厉的、鲜活的快感。太师曾经许多次与人交锋,虽然从来都不是用剑分出胜负,但他的确与人交战过,而且通常都是赢家。

快到晌午了,杭德金又来到小金山附近的自家花园里。如今只要能出来,杭德金都愿意来到外面:晴天里,他的眼睛还能看个东西轮廓。而阴天黑夜时就什么都看不见了。他朝对面看过去,儿子正在那边伏案工作,大概是在处理农庄事务吧。杭宪在那方面非常用心。

而杭德金自己的思绪却在远处,远在宫里,远在大殿之上。昨天夜里收到羽书,说今天早上朝使要上朝。

所以,老人此刻正坐在垫着软垫的椅子上,喝着泽川的茶,听着鸟叫,闻着花香,想象他十分熟悉的大殿之上,正在发生的事情。

夫子说,家国一理,君子要齐家治国。如果是这样,太师会说,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子孙后代,为了家族的未来,不管这一族血脉会延续到什么时候。

如果非要讲点实际的,杭德金会说,就目前形势来说,来年春天或有不测,应当趁今年秋冬积极备边,让奇台禁军集结在北方边境,兴建城池,使之成为一支巨大的、兵员众多的威慑力量。

以夷制夷,这是奇台治理草原的一句祖训。就让他们自相残杀去吧,帮他们互相杀戮。奇台偶尔也会干预,扶植势力,让一个部落对付另一个甚至另几个部落。在那些年月,奇台自己的军队就是一支威慑力量。

可由于很多原因——其中有些还要归咎于太师本身,杭德金认为,如今这样做并不现实。伐祁战争——他挑起的战争——已经说明了这一点。

崇文抑武,让武将对他这样的文官低头,其结果就是能保证境内安定。可一旦开战,这样的军队,这样的将领,又让人觉得战果堪忧。如此一来……

如此一来,倘若寇赈今天早上执意要求开战,战败之后他也必定会一蹶不振。这样,杭德金的目的也就达成了。老太师身在远方的花园里,对此心满意足。

起初,他需要把战争同太宰联系在一起。后来,他看到那年轻人背上的刺字,杭德金突然又想到绝妙的计策,把自己同一场可能的胜利联系到一起。不管怎样,一切都会按照他的步调进行。真是聪明。而且还不止这些。

战争过后可能会产生一些阴沉的回响,就像夏日的惊雷,把桌上的碗盏都震得跳起来。不过他的看法是,任何战争的结果都与伐祁战争相差无几:有损失、有收获、田园荒芜、士卒垂死、民不聊生、税赋增长、百姓怨怒……到最后,双方都不堪战争之苦,于是订下盟约……

这之后,原来的太宰为此承担一切罪责,新的太宰接替位置。太师在心里一遍遍地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他朝儿子瞥了一眼。光线充足,他能认出儿子——亭子里他身边的一个人影。杭宪手里握着毛笔,不知是在写信还是记账。太师的长子心思缜密、沉稳、做事精干。或许,只是或许,身居高位的话,做事不够铁腕吧。不过这一点,不经过考验也没办法确知。杭德金本来也不知道自己有多铁腕。经受考验之前,你顶多算个可塑之才;一旦身居高位,就该显山露水了。

如果杭德金算得没错,那年轻禁军——杭德金很欣赏他,要是死了就太可惜了——这会儿就算还没开口也该快了。等他把话说完,他就会在大殿之上,在官家面前脱掉上衣,就跟他在小金山时一样。当时太师的大儿子向杭德金描述那人背上刺的是什么字,又是谁的手笔,说话时声音都在发抖。

不论是否在朝做官,不论是要策划什么,你都要时刻准备采纳新的可行计划。

奇台可能会经历一段战乱,死很多人,不过还不至于不可收拾,尽管杭德金很清楚,自己可能活不了那么久,看不到彼时的情形。正因为这样,才要有子嗣,不是吗?正因为这样,才要为后人做那么多安排。

杭德金知道,凡人总是做出错误的判断。火灾、洪水、饥荒、无后、早夭、瘟疫,有太多东西凡人既难以预知,也无力掌控。有时候他会觉得,全天下的人,不论男女老幼,都像是在无尽的黑暗里,在群星的环绕中,乘着船,在天河里顺流而下。

有的人努力想要去掌舵,他就为此努力过。可到最后,能够掌舵的只有天上诸神。

卢马又站到叔叔近旁,想着一旦出现变故,他就动手护住叔叔——真是滑稽。这时,他听见那个禁军讲起一棵树的故事来。

那是一株槐树,一株古槐。在传说中,槐树常被视作精灵鬼魂之木。看样子,淮水畔一处庄园的一株古槐被人连根拔起,眼下——就在朝会这当口——正经由淮水进入大运河,之后将由大运河进入汉金。

这株古槐是作为最新一批“花石纲”宝物,被运来装点“艮岳”的。据说这株古槐气度不凡,蔚为壮观。那禁军说,这棵树足有三百五十岁。

“据臣所知,‘花石纲’是由邬童负责。”那禁军——他叫任待燕——说。皇帝不耐烦地一摆手,他于是又站起来。卢马心想,这人就算心里害怕,也没有显露出分毫。

邬童说:“的确。这株古槐也的确气度不凡。有关搬运古槐的每一份报告,奴婢都认真审阅过。陛下,此树将是奇台最好的象征,理当移入‘艮岳’。”

官家说:“正是,卿为朕的花园操劳甚重。”

“并非如此,陛下,”任待燕语气坚决地说,“在这件事上并非如此。搬运古槐实乃欺君大罪。”

卢马一下子望向叔叔,看见叔叔也和自己一样,一脸震惊。也许还不止于此:叔叔比自己更清楚,这样的说辞有多么鲁莽。对此卢马只能猜测,而且知道自己绝不会说这样的话。连想都不会去想。

“大殿之上,你敢提出这等控诉?”说话的是太宰,暴怒之下,声音都变得尖厉了。

“对。”

没有敬称,卢马心想。这人找死吗?

太宰看起来倒是乐意成全他。“臣请陛下恩准,将此人拿下,施以杖刑。”寇赈的脸涨得通红,显然是真的怒不可遏了。

官家沉吟片刻,说:“且慢。不过任卿这样,实在无礼。依朕看,卿就算是第一次参加朝会,也断不应该这等无知吧。”

“陛下圣明,臣对陛下、对奇台一片赤诚。臣不敢妄语,方才的话,其实出自前太师杭德金之口。是杭夫子说,此事紧迫,必须奏与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