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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风了。他一直在等风起。天快亮了,也就是说,就要开战了。

赵子骥心想,平定叛乱是一回事——毕竟叛军组织毫无章法,武器装备也很糟糕,何况他和任待燕对山林水泽也十分了解。可是坚守阵线、迎战阿尔泰骑兵却是另一回事了。阿尔泰人如今是侵略者,而不再是进兵萧虏的盟友了。

刚过去的春夏两季里,发生了一连串的大灾难。

军队在旷野之中列阵——对奇台禁军殊为不利,却是草原骑兵的理想战场。此前阿尔泰军扑向这里以西的戍泉,而那里的禁军尽管占据着金河防线,却还是一触即溃,被迫从金河一带撤回来。

戍泉失守,意味着如果任待燕继续以金河为屏障留在北方,这支部队将难逃被围歼的命运。到那时,阿尔泰兵锋将直指无力防守的延陵。

当初铺兵带来戍泉失守的消息,任待燕听过后破口大骂(平日里,这却是赵子骥的风范)——之后就命令麾下六万大军拔寨南归。

戍泉守军有七万五千人之众,兵员数量远多于番子,何况番族进犯之前必先要渡过金河……结果怎么这么快就失守了呢?

赵子骥知道其中一个原因——实际上是两个。其一是守军将官无能得令人发指。有个将领本来只想挨到今年夏天,到时就可以解甲归田了,他和麾下兵将根本没有为迎接入侵做好准备。据说,他那会儿正忙着在淮水南岸置办大片田产呢。

另一个原因,则是恐惧——面对可怕的草原骑兵时出于本能的恐惧。如果背后一片空旷,士卒就会忍不住想脱离战阵往回跑。

赵子骥不愿去想戍泉此刻正在发生的事情。阿尔泰人每次攻下城邑,都会在城中大肆烧杀掳掠。他们就是以此制造恐慌。恐慌是一种武器。

现在,禁军位于从金河撤往延陵的中途,距离延陵还有一半路程,他们要在这里挫一挫阿尔泰人的锐气,守卫延陵。而从这里往东,就是京师北面的平原……唉,那边的情况还不清楚,可是想想那里的守城将领……就算有了消息,想来也不会乐观。

叫天骂娘也没用。非议官家和朝中大臣又是欺君叛国之罪,而且于事无补。眼下处境就是这样。赵子骥心想,史家们倒可以争论奇台何以至此。毫无疑问,案几之上,一定不乏激烈的言辞,一定充斥着各种观点的交锋。赵子骥杀意骤起——等会儿,就能大开杀戒了。他也可能会死在这里。

东方泛起了鱼肚白,不仅如此,半天的星星也都隐去了。赵子骥眯着眼睛,向前眺望。阿尔泰人在等天亮,白天骑马可以更快一些。

任待燕已经竭尽所能了。军阵两翼有矮丘掩护,矮丘绵延到阵后,一直连上身后的高山。在山坡上,任待燕已经布下了最得力的弓手,保护弓手的则是使用一队使双刀的士兵。这双刀是任待燕去年夏天亲自设计的新武器,一旦掌握了用法,便能起到奇效。交战时,刀手压低身子,专门砍马前蹄,坐骑一倒,马背上的骑兵必定无生还之理。

当初任待燕一再念叨这些话,还要求军中指挥五十人的队将以上所有军官都背诵下来,并且不断演习战法。不过,今早是要见真章了。在营中演练,或者是凭河坚守——心里清楚敌人必须冒着箭雨渡河——是一回事;可是在旷野里,在晨光中静等敌人骑兵出现,这又是另一回事了。

任待燕指挥左翼,赵子骥指挥右翼。两人都下马步战,把马留在阵后,由人照料。跟草原民族比拼骑兵根本是以卵击石。

弓手就在他们身后。任待燕刚当上都统制,就开始招募、训练弓手。军人素来为世人所鄙夷,而弓手更是为军中将士所不齿。任待燕说这等偏见实属愚蠢。赵子骥想的是,愚蠢的事多着呢。

他又朝东看了看。看得到些微光亮了。远方地平线上飘着几朵云彩,真漂亮。太阳出来了。他听见了马蹄声,世界仿佛就此终结。

奇台太宰心里清楚,自己精明机敏,老练世故,不论从哪方面看都不算糊涂。奇台官僚系统错综复杂,他身在其中,能够身居高位,位极人臣,这足以说明一切问题了。

于是,这天深夜,他在汉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绞尽脑汁回顾着一桩桩一件件往事,思索他们是如何陷入如今这般境地的。大量百姓正在逃离汉金城。他们抛家弃业,只把能肩挑背扛、装车带走的东西带走。城门还开着,但很快就会关上了。老百姓也都知道。

其他人——目前大部分都是太学生——则在乱作一团的大街上,大肆叫嚣要清君侧,要杀掉寇赈和另外几位大臣。要杀掉他们!

官家也吓坏了。文宗皇帝寸步不离后宫,这两天连御花园都不去了,不过今年秋天又湿又冷,不去也不奇怪。

怎么会落得这般田地?你先是经过深思熟虑,又和列位大臣一起商讨(商讨是一层保护),做出一个看起来十分明智的决定。这之后,你又会想到,甚至不得不做出第二个决定。再之后,第三个决定又接踵而来,就像是舞者随着音乐而起的舞步。然后,到了今年夏末,你提出几项带有风险的主张,可在当时看来,这点风险尚可控制,何况这些主张也正合官家收复故州的心愿。

皇帝想要什么,做臣子的就该尽心操持,不是吗?

于是开始会盟,开出苛刻的条件,为的是满足官家的心愿。在过去,这些条件并不过分吧?尤其不能忘了,奇台有着悠久而灿烂的历史,阿尔泰呢,不过是野性未驯、蒙昧无知的东北部落民。

只是,如果当初态度温和一点,索取土地稍微少一点,或许会更明智。可话说回来,马后炮谁还不会呀?

于是,结果就这样了,秋夜凄凉,寇赈心中惶悸,辗转难眠。黎明时分,寇赈心想,不知现在有多晚,抑或说,有多早了?

他想念自己的妻子。他还想念邬童,虽然想念二者的原因不尽相同。太宰从床上坐起来,不过屋子太冷,他仍旧裹着被子,他意识到,想念他们,其实也有些相同的原因。

寇赈家里有女人,肉体上的需求多少可以满足。可他的两个妻子和那个长久以来的盟友一向善于倾听他的想法,一边听,一边还会把他们自己的聪明才智融入其中。

一个妻子自杀了,另一个则被他杀了;邬童拔了棵树,结果丢了脑袋。这件事,那老瞎子不说根本不会有人知道。到哪儿都有个老不死的。到哪儿都有碍事的人。

尽管寇赈贵为奇台宰相,可今晚总是忍不住自怨自艾。黑暗,孤独,现在是天亮前最惨淡的时刻。就是这样,他尽心竭力,满足官家和社稷的需要,却始终孤身一人,没有知己,无助地在这月黑的夜里辗转到天明。阿尔泰大兵压境,如瘟疫一般,跨过坍圮的长城,渡过河流,踏过草地与农田,扑向汉金。黑夜的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