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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则下令,事情一旦弄清楚就将他枭首。这邬童先是兵败厄里噶亚,又弄出这么件事,躲不过啦。谁也救不了他了。除非,你那……”

“除非我那都是胡说八道。那我就该脑袋搬家了,而且,大人替我说话,想来也是在劫难逃。喝酒吧。”

“你没胡说吧?”

任待燕耸耸肩。“老头子没道理想让我死。今天早上的所有事情都让我不高兴。包括脱掉上衣,眼看着官家下来看我的后背。不过我敢打赌,沈家槐树的故事是真的。”

“拿命赌?”王黻银一边说,一边挤出一丝笑容。任待燕看见,他实在是笑不出来。

“已经赌上了。”

那一丝笑容也退去了。

“等到明天晚上,要不后天,一切就见分晓。”

任待燕点点头。“然后邬童就没命了。太宰会怎样?”

提刑大人抿一口酒。“要我说吗?不会怎样。官家知道他早就不过问‘花石纲’了。而且官家需要他。他想要跟阿尔泰人结盟。”王黻银看看任待燕,“你也想。”

任待燕叹了口气。“我只想收复故土。我才不在乎跟谁结盟。我只是个当兵的。”

“你当上都统制了。可不只是个兵。”

“却被派往错误的地方。”

赵子骥插嘴道:“你真觉着他们会立刻派你攻打南京?哈,当然不会啊,待子。”

现在只有赵子骥才会叫他小名。任待燕摇摇头。“我知道。可我怕——”

“你怕不管派哪个老朽领兵,其结果都跟邬童一样糟。”王黻银说,“你知道吗?没准儿真会这样!我军会在北方蒙受耻辱,并且自暴其短。然后会怎样?”

任待燕穿过屋子,又去倒酒。他拿起酒壶,又喝了两杯。他把酒壶放回暖酒炉上,又用火钳拨了拨煤块,免得酒烫过了。他转过身,面对另外两位。

“然后,等来年夏天,咱们就会真的有麻烦了。就只有寄希望于太宰善于外交。与此同时,我和子骥要想办法打造一支奇台长久以来最强的军队。”

“其他将领能接纳你吗?”这是个严重的问题。

任待燕大笑起来,笑声中却不乏凄凉。“当然能接纳。只要让他们看看我背上的字。”

这是朕的字!官家早上喊道,声音中满是惊奇与骄傲。就连鬼神都知道朕的字。

提刑大人摇摇头。“全都因为一棵槐树。”他说,“沈家怎么会答应这种事?就算……”

“不是沈家答应的。老头子说,沈家好几代以前就把田庄卖掉了。搬到了南方。如今田庄的主人,因为这棵树得了一大笔钱,何况那墓地又不是他家祖坟。”

“可就算这样,”王黻银说,“这也是犯罪呀!他——”

“威逼利诱嘛,”任待燕说,“谁都明白‘花石纲’是怎么回事。”

提刑大人点点头。“我知道你明白。但要是一直瞒着,官家得到这株古槐也一定会满心欢喜。”

“官家被人瞒过好多年了。”赵子骥阴冷地说。

王黻银说:“今天早上,咱们逼着官家有所行动。”

“是老头子逼他的。”任待燕答。

王黻银抿了一口酒,沉默一会儿,又说:“知道吗,我想我刚做了个决定。”

任待燕咧嘴一笑,打趣道:“你要亲自上阵,攻打南京?”

没有人笑。这玩笑太糟糕了。

“不是。我打算辞官。回南方的杉橦老家。我估计朝廷里的情况会越来越棘手,何况……我还要写书。”

赵子骥问:“你刚决定的?”他的表情十分古怪。

王黻银坐直了身子,说:“刚才喝那两口酒的时候。”

另外两人换了个脸色。“令正怕是会不高兴的吧。”任待燕若有所思地说。

王黻银脸色一苦,喝完杯中酒,说:“会说服内子的。”任待燕估计,这话底气不足,虚张声势罢了。

不过他也理解王提刑。今早过后,他明白朝廷里根本没有君子的容身之处。所以留得下来的都是些卑鄙小人。

那他自己呢?当上武官,还提升得这么快,太快了。今天早上获得重赏,饩廪也随着品级水涨船高,这就是说,可以往家里送更多的钱,有了这些钱,有朝一日他就可以成家。可是——任待燕又给自己满上一杯——他的思绪似乎飘向了另一个方向。今晚的他但求一醉。

你可以花一生去追逐一个梦想。一旦追上了,又当如何呢?他想问问珊儿,听听她的高论,听听她的声音。此刻的她,应该正和丈夫一起,在回汉金的路上吧。

两天后的日暮时分,太监邬童掉了脑袋。他为官家的花园发明了“花石纲”,他也率领奇台禁军打过许多仗,包括西北那一场,在那里他犯了些大错,让世人领教了什么是领兵无方。

虽然可以说,人在将死之时难免心生恐惧,这时他的举动不该成为盖棺定论的依据;但反过来讲,那些汲汲于功名利禄的人也必须接受随之而来的负担,包括落得这样的下场。

依照常例,邬童的尸体被烧成灰,扬进水里。

沈家的古槐又被送回淮水北岸的田庄。因为需要逆流而上,所以路上颇费了些周折。重新栽回祖坟的过程中,当地州府最出色的园丁都被派来照料它,也派了人来修复沈家的祖坟和墓碑。当地周围的夫子庙和道观都为它诵经供奉,皇宫里也是如此。

尽管又被种回原处,还受到悉心照料,这株古槐却不见起色,之后没过多久终于死掉了。有些时候,有些东西,一旦被连根拔起,就再也种不回去了,即便是回到原来的土地上。

回延陵的路上,齐威向妻子讲述了那女孩的事情。

林珊没问,也并不是真的想知道。也许以前想知道吧,可如今,在新安住过之后,她不想过问了。只是她也不好叫齐威别说了。

就这样,在延陵城西的驿馆,在饭桌上,她才知道,自己误会丈夫了。

那女孩才七岁。齐威当初是把她从汉金最好的妓院里赎出来的。齐威见到她那天早些时候,那姑娘还缠了足,准备迎合如今对女人审美的新风韵,幸好还没伤到骨头。

那天晚上,齐威和几个朋友去妓院,一边听曲,一边喝酒吃鱼羹——齐威讲故事时一向不会漏掉这类细节。透过帷帐,他看见那孩子沿着走廊蹒跚地走过来,还听见她在抽泣。

第二天一早,他就把那女孩买了下来。把她送往自家在延陵的一栋宅子里——齐威常年在外,宗正寺准许齐家在那里置办一处房产。齐威一直花钱雇人抚养、照料她。她的脚没事。她叫丽珍。

林珊在餐桌前哭了。“为什么要送去延陵?干吗不带她回家?干吗不告诉我?你这……你做得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