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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俊文说,自己从小生活在故州,所以会说番子的语言,还带有萧虏口音,语速快,母音含混,与番子对答毫无障碍。

是以除夕夜汉金城破时,他却穿过一条长长的地道来到城外。随后,也就是现在,他在冬夜里只穿一件半臂,披散着头发,骑着马前往敌营。

在他们右边是城里的冲天火光。耳朵里是阿尔泰人的马蹄声和得胜的番子扫荡城墙、继而突破西南两壁城门时的呼啸声。

康俊文心想,后世一定不会忘记今晚汉金之劫。今晚定将成为全天下共有的一段惨痛记忆。

两人骑着马,一路上任都统制一直沉默不言。他们的坐骑并没有跑起来,只是踱着碎步——地面凹凸不平,而且视野模糊。他们来到几棵栎树前停下来,栎树不多,分布稀疏错落。都统制一挥手,两人下了马。他们把马拴好,扔下它们,一边透过大雪和夜幕四下观察,一边凝神谛听周遭动静,一边小心翼翼地步行前进。

康俊文发现了篝火,他碰一碰都统制,朝那边一指。任待燕点点头,把嘴凑到康俊文的耳边。

“有守卫。你扛着我。就说我的马折了,我跌下来受了伤,你要把我送回来。扛得动吧?”

康俊文只是点点头。这个人要他做什么他都肯。

“混得过去吧?”

“能。”康俊文小声道,“我不怕。”

最后一句是说谎。他怕,但这并不能阻止他。

都统制任待燕攥了攥康俊文的肩膀,压低声音说:“好样的。过了外面的守卫,一直走,直到他们看不见咱们为止。这趟活儿,咱俩一起干。”

咱俩。康俊文虽不知道这趟活儿是什么,可这并不重要。堂堂都统制都说他是好样的,他可算是给自己支离破碎的家族争了光。他不怕了。

他把任待燕扛上肩头,仿佛自己在自家农田里扛起一捆收割好的麦子。他小心让过都统制的弓和刀,以及自己的刀——他不是弓手。

头几步有些踉跄,随后他站稳了脚跟。

走了大概五十步,距离篝火越来越近,他心里有了计较。他不等守卫开腔问话,就先出声高喊,用带着萧虏口音的草原话说:“有人没?照个亮,让我过去!有人挂花了。”

“没火,笨蛋!”这回答虽不客气,却并没有疑心——奇台人已经招架不住,只有坐以待毙了,怎么可能这样大摇大摆地过来?来又是为了什么?听那守卫的口音应该是个萧虏人,和康俊文说话毫不费力。

“萨满在哪儿?帐子里?”康俊文气喘吁吁地说,仿佛已经累坏了。他看着前头影影绰绰的守卫,全都拿着草原短弓。他走了过去。

“后头直走。有个天鹅的幡。你看得见。外头啥样了?”言语间不乏嫉妒,听起来也不太清醒,说话的人在想念血腥征服的快感。

“都他娘的没进去,”康俊文喘着粗气,“就交代送他回来。我没事儿,两匹马都完了。”

“狗日的还有那种刀?”另一个守卫问道。这人是个阿尔泰人。

“没见着。是地不平啊。”

“进去吧,天鹅的幡。算他倒霉。”

“算我倒霉。”康俊文一边说,一边扛着都统制,也扛着对父亲的回忆,走进敌营。他的心里既有恐惧,也有轻蔑,既有哀伤,也有自豪。

第一次杀人之后,他的人生就开始了。任待燕想道。他绕到那顶关着囚徒的毡包背后,远离篝火,一箭射死最后一个看守。那一箭正中他的喉咙,于是那番子到死都没能哼出一声。

他一直在想当初在去关家村路上的那番遭遇。彼时的他只有十五岁。在这个冬夜里,身在番子军营之中,他回忆起自己当初的感觉,回忆起自己如何丢下一切,走进山林。当时的感觉就好像他已经灵魂出窍,眼睁睁看着自己渐行渐远。

眼下是汉金的冬季,可不是泽川的春天。这个关口分神回忆过去可会要人命的。他悄无声息地回来,康俊文还在原地待着。他想,人心真是奇怪。一缕香气一幅图景都能把人带回很多年前。

一只狐狸飞快地窜过雪地。

尽管这里漆黑一片,只有毡包前面生着一堆篝火,但他确信那就是一只狐狸。他的心开始狂跳,不能自已。那只狐狸一直跑,没停下来,它只是……只是故意让他看自己一眼。背上的刺字仿佛变得灼人。

他强迫自己别去想这些。别去想这一切。不想过去,也不想这或许是个暗示,告诉他鬼神的世界就在身边。这个世界,凡人只是偶尔才会洞见它,感知到它,但它其实一直在那儿。

他碰了碰康俊文的胳膊。康俊文早有准备,他转过身来,从容稳健。好样的。任待燕是这样评价他的,也这样对他说过。这人是真的痛恨番族骑兵。任待燕不知道是为什么,也没问过,不过这并不重要,也许是家里出过什么事情吧。恨意是个好东西,能催人奋进。

任待燕转过身,康俊文紧跟在后。雪还在下,地上已经有了薄薄一层积雪。周围有声响,不过动静不多,而且不在附近。营寨里没留几个骑兵。军营四周有守卫,这顶帐子前也有,营地后面应该还有一些,汉金城的财宝都放在后营。

今晚是血红、暴虐的狂欢顶点,番子又被拴在这里太长时间了,今晚有谁会情愿留在后头呢?

城内定然是一片地狱景象。大量百姓被屠,而且惨剧远不止如此。任待燕又想,恨意会逼着你不得不去做些什么。但还是应当小心谨慎。他来这里是有目的的。奇台必须从这一夜里走出来。

毡包后面一片漆黑。雪地里躺着一个死人。任待燕从那人喉咙上拔下箭来,这是他在水泊寨养成的习惯,只要能回收,就绝不丢掉。他看见康俊文把尸体从毡包前面的火堆旁拖走,拖到后面。好主意。康俊文也把那具尸体上的箭拔了下来,然后朝毡包走去。

毡包里有可能还有看守。任待燕拔出刀来,双手握刀用力劈下,厚重的毡子上划出一道口子。任待燕拧身从那口子里钻进去,一进去就摆开刺杀的架势。

毡包里面有一只矮小的火盆,发出微弱的火光。不过外面一片漆黑,里面这点亮光足够了。这里只有一个人。那人从铺在地上的草垫上迅速起身,看样子有些吃惊,却——很好——并不害怕。毡包里没有火堆,也不暖和。火光黯淡的火盆边上放了两只小碗,睡觉的草垫毫不讲究,除此之外,屋里就只剩下一只夜里便溺用的尿桶。这可不对,大错特错。

任待燕双膝跪地,拼命地喘息着,情绪简直难以自持。他低下了头。康俊文手里提着刀,在他身后也从那口子里进来。这名禁军一时愣住了——他原本并不知道来这里是干什么——随后他丢下刀,也跪到地上,两只手拄地,前额也触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