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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待燕杀过许多人。杀掉一个本性不坏的人,这感觉糟透了。可是几年过后,再杀人时你可能压根儿不会想到这其中的利害。

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你会告诉自己这是不得已而为之。但有些人从不想这些。任待燕就认识一些人,他们把杀人当做消遣。他认真想了想,当初是如何不再为自己的刀下冤魂而忧心。

他放出一箭,搭弓,再射,跟着是第三支箭——三人里有个人举着火把,这让偷袭容易许多。自然地,他把那个人放到最后处置。

这回可不像在阿尔泰营地里那样安静。一来,这三个人凑在一起;二来,拿火把的人看见头两个人倒地。他失声大叫起来,一匹马人立而起。

任待燕右边传来一声惊叫。

有四个人,不是三个。这个人可能刚好去别处出恭,不然就是他忠于职守,因为这些不寻常的发现,于是在这一带巡查。

这声惊呼要了他的命。任待燕丢下弓,穿透黑夜,循着那声惊叫冲了上去。那里有个阿尔泰人,站在白雪覆盖、坑坑洼洼的野地里。

任待燕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这种双手刀用来突刺并不称手。他像在夏季的麦田里一样,把双手刀舞得仿若长柄镰刀,只一挥,任待燕又多了一笔他死后要结清的命债。

可在死之前,任待燕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汉金城已经无力抵抗。他想起城中的平民百姓,想起了城中的女人,还有孩子——他们永远都不会长大成人了。他才没工夫去想他脚边这个番子的爹娘。

他在地上擦干刀上血迹,捡起弓,回来让另外同伴跟上。他们不仅把七匹马全都带走,还取下一个死人的刀和腰带,递给皇子。康俊文默不作声地收回任待燕的箭,将它们物归原主。

三个人返回竹林时,雪已经停了。任待燕一边靠过去,一边像在水泊寨一样学了几声猫头鹰叫,好让赵子骥不要动手。

众人回到竹林,在地道口下了马。任待燕环顾四周,四周一片漆黑,只能看见几个人影。如果将来奇台再兴,汉金雪耻,那这一切都始于这片竹林。

任待燕说:“成了。必须尽快南下,后面有追兵,命令骑兵在路上与我们会合。知祯殿下跟咱们一路,咱们需要水食衣物。”

正如先前所料,听见皇子的名字,所有人都下跪行礼,他心爱的女人也不例外。

马蹄声,呼啸声,脚步声,惨叫声,他都能听见。他的胃里翻江倒海,仿佛吞下了好几条蛇。齐威站在院子里,站在库房前,尽管火势还没有蔓延过来,但到处都有火光,能看见烈焰从房子里蹿出,舔舐着屋顶的飞檐。

大院里空空荡荡,只有他一个人。他知道很快就不会这样了。他提着把剑。有几回他觉得这副尊容着实滑稽,可过一会儿,虽然还提着剑,却又不觉得可笑。他根本不会舞剑,可是,事已至此,这样起码算是死得其所。

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守在这里,防备着那些上街搜刮民财的士兵。那是奇台的军人。齐威想要阻止他们,可他也知道自己这架势根本唬不住人,不过他还是心存侥幸,或许这些士兵宁愿去别处看看,去那些根本没人看守的地方,而不是跑来冒哪怕一丁点风险。

可现在城里狼奔豕突的是番族士兵,他们来了可不会这么想,而且番子一定会来,哪怕这里不过是宗室诸宅里阴沉沉、不起眼的一角。齐威心想,番族骑兵进城之初会直奔皇城和花街柳巷。不过他们也会来这里。今夜不来,明早也会来,总之不会太晚。他抬起头,看看漫天大雪。雪花轻柔,真美。

他想起了父母。当初父亲语调轻松,自信满满地说,番子前来,不过是图些银绢。只要给足钱物,他们自然就退了。“这之后,”父亲说,“咱们还会在榷场把钱赚回来,跟往常一样。”事后有些人会受到查办,新官家会新任命一批大臣,一切都会照旧。

父亲在宗室诸宅的另一头,这会儿已经死了吧。还有母亲。一想起阿尔泰人是如何攻城略地的,齐威真希望母亲已经死了。真是个让人揪心的念头。母亲为人刻薄严厉,可是齐威尊敬她,她也尊重齐威自己的生活方式,自己的选择——就她所知道的那部分而言。

齐威的妻子也是母亲相中的。婚后多年,他们夫妇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后来二人关系却变了。至于是什么时候、又如何发生了转变,齐威至今也说不清楚。有些时候,男人对妻子、对生活还有其他的需求。

他想起寇尧,他的管家,他的爱人:这些念头也并不费解。齐威要他带上孩子去南方,要好好的。这个世道能让带孩子的男人有多安稳,他就要有多安稳。在这件事上,他已经竭尽全力去安排了。至于珊儿——他的发妻此刻应该已经出城了。

但愿如此。昨天珊儿戴着那顶滑稽可笑的帽子过来,要他随自己一起逃。齐威没有答应。然后他们互相道了珍重。总有那么个临界点,越过之后你就没办法离开自己的毕生事业、没办法离开自己所爱,齐威就已经过了那个点。

他的事业和追求,大部分就在他身后的库房里。此刻他站在这里,手里笨拙地提着一把剑。他不想说自己当前的举动有多伟大或勇敢,他只是在苍天和鬼神面前做了回真正的自己。也许这在某个程度上说,这才是至关重要的?

他听见一声轰响,跟着是一声长啸,他浑身一哆嗦,害怕了。他朝左边看去,一道橘红色的烈焰直冲云霄,那边还传来一声声惨叫。宗亲宅外有一匹马倒下了。他站在这片空旷的大院里,握紧了手中的古剑。

在他身后,那上了锁的库房里,陈列着充满魅力与威严的古董,有的来自第三朝,有的出自第五朝,也有短命的第六王朝的物品。还有鼎和钟,其中有一件体积巨大,齐威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它从淮水带来汉金。涂过漆的桌子上摆着玉器,玉器的颜色有翠绿有奶白也有牙黄,怕碰坏了,全都放在盒子里。有一件雕像近乎全黑,齐威十分喜欢。库房里还有雕像、饰品和花瓶,有巨大的酒器以及珠宝。有的杯碟碗盏,其历史比奇台还要漫长。还有简册——官府的规章法令,私人笔记,诗人的往来信函、诗歌、散文,甚至有一份死刑的判决书。这间高顶的库房里还有许多石柱的基座,齐威和妻子曾经花了好几年时间来将其上的纹饰拓印下来。

这些东西,还有存放在家中的古董,都是他毕生的心血和荣耀,是他的命。齐威突然想道,我这一辈子就像是一个渺小的人,举着一支渺小的火炬,回头看,再回头看。他这一生都在努力探究奇台的前世今生。像这样,他想,也算是不枉此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