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第4/7页)

此刻必须做出一个艰难的抉择。所有人的眼睛都紧紧盯着任待燕,而任待燕却笑了。这一笑,每个人都会铭记在心。

“有时候,命运真会给人似曾相识的感觉,”他对他的兄弟说,“这地方我认识。你也认识。咱们来过。”

赵子骥压低声音说:“他说有五百人呢,待燕。”

任待燕却笑得更欢了。林珊的腿累坏了,腰背也酸痛难忍,她在不远处倚着马,看见这一幕,心里生出极为异样的感觉。

“我听见啦。”任待燕对赵子骥说。他提高声音,好叫众人都听见他的话,“咱们出发。我知道上哪儿甩掉他们。另外我需要两个人去西边找到增援部队。他们就在附近。”

最后这句话,任待燕心里也没有底,然而有时候,部下们都需要看到你心里的底气,这时你就必须假装成竹在胸,因为他们都在看着你,要在你身上看到希望。

刚出发那天后半夜时就已酒醒。他故意把酒杯留在营寨里。白骥还积了一肚子火气——都是他哥哥,都元帅,挑出来的。这笔账回头要好好算算。

出发前,他在营地里只差一丁点就把完颜杀了。这事让他心烦意乱。这份杀意搅得他难以心安,一旦真动手就铸下大错了,他不能暴露自己。部落里有野心的可不止他一个。

他老早就看出来,哥哥性子太弱,眼界太窄,本领有限,根本不足以继承老可汗之位——说实话,老可汗更没本事。完颜不会抓住更大的机遇。白骥说要骑马去南海,他还对此大加嘲笑。当时白骥说的是两人一块儿去,就像个好弟弟一样。

这样的想法还勾不起完颜的兴致吗?这可是草原上从未有过的壮举,他连想都没想过吗?

显然没有。能勾起完颜的兴致的,就是让白骥丢脸,就是派他出来追几个奇台人——现在他们已经探知,他们的目标才二十来人——这种事情派个小头目就能轻松办成,而白骥本该留在自己的营帐里好生消遣的。

可实际上呢,他却领着一群闷闷不乐的骑兵纵马狂奔。一路上荒郊野岭,破屋败舍,他们还要在一片片小树林边绕来绕去,还要穿过一块块大大小小、布满沟渠水道的农田。出乎意料的是,奇台人逃得很快,不过阿尔泰骑兵每个人有三匹马,奇台人再快也快不过草原人。

有一天拂晓时分,有人从暗处朝他们放了几箭,造成几个人伤亡。还有两回,他们连夜赶路,当先的骑兵被两头系在路边树上的绳索绊了个人仰马翻。每一次都会引起一片混乱,士兵和战马都会摔断骨头,战马一旦受伤就只有杀掉它。而他们远离营寨,伤兵通常也没有活路。

白骥派手下追杀弓手和下绊子的人,结果一无所获。这里的乡野不是农田就是树林,太逼仄了。连云层都那么低矮,把月亮和冬日苍白的太阳都遮盖起来。

那些奇台人就在前面了(看沿途的痕迹,他们已逃向西南)。白骥估计天黑之前就能追上他们。哥哥可欠了他一笔人情。

实际上,是欠他一死。不过这事可不能冲动,也不能在众人面前下手。真要是这样,别人就会说他这是不忠。谁叫他是弟弟呢?天神在上,要下手有很多办法。哥哥一死,真正懂得抓住机遇的人道路就扫清了。奇台地大物博,如今就像夏季熟透了的水果。

那个逃跑的皇子,是活捉还是就地结果掉都无所谓。完颜说了,他不在乎。白骥觉得完全没道理因为他而拖慢回营的脚步。今夜就是皇子的死期。

还有个人非死不可,那就是任待燕。哥哥担心皇子成为一个象征。白骥对此却有更深刻的理解——能成为旗帜的更有可能是那个武士。这个人不仅打败过阿尔泰军队,还闯进有人戒备的营寨,带着个皇子逃跑了;临走前还留下一张挑衅的字条,被当众念了出来。

这个人十分危险。不过他只有二十个人。白骥心想,草原人,阿尔泰的头领——或者说是皇帝——理当用上两个酒杯。

这天夜里,在淮水以北,厚厚的云层终于散了,一弯新月挂在天际,满天星斗闪着清冷、明亮的光。是夜所发生的事情,后来变成了一段传奇。

水泊寨湖泽随着年岁和季节的变化而变化。穿越水泊寨的路径也并不固定,高地会沉降也会被水淹没,可以落脚的坚实的沙洲时而消失,时而重新冒出来。要穿过这类地方,最重要的就是千万不可托大,尤其是在夜里。唯一不会变的,就是一切水泊寨湖泽都不利于骑兵活动。

这里不比大江南岸的水泊寨,他和赵子骥在那里生活过好多年,对那片水泊寨熟悉得就像家里一样。不过在水泊寨中生活多年让他们拥有一种本能和直觉,并能将之推广到其他湖沼地带。而且他们也的确来过这里,当时也是冬天,寇赈调遣他们来这里剿匪平叛,为的是不让他们参与进攻萧虏南京的战斗——结果南京城也没有攻下来,或者说,没有落入奇台之手。

这里的水泊寨湖泽向南一直延伸到淮水,任待燕在这一带总共招安了一万叛军。其中有三个人现在就在任待燕身边。对他们来说,这一带不仅是他们的家,更是千难万险之中的一处安身之所,是一处可以诱敌深入并剿灭的战场。

早前任待燕说自己知道如何甩掉追兵,最后结果却远不止于此。也正因此,不论正史还是传说,都记下了这个故事,这个夜晚,和目睹了这一切的一弯新月。

在黑夜里追寻逃敌,一旦进入陌生的水泊寨湖泽,就需要面对很多困难。其中包括万一需要撤退,不论是真的失败,还是暂时撤离等待天亮,对于大队骑兵——每个骑兵还牵着两匹备用战马来说,要想转弯找到出路都不是容易事。

哪怕是这世上一等一的骑手,要在泥泞的、拔不出腿的沼泽里,或者是突然踩进去的深水中转身都很困难。这里的地形地貌迥异于他们生活的大草原。马匹会受惊,脚下会打滑,会跌进黏稠的烂泥塘里不能自拔。湖沼中饥肠辘辘的生物会找上马蹄子狠狠咬下去,这又会让战马吃痛受惊,大声嘶鸣,人力而起,互相冲撞——马背上的骑手也不能安坐。

与此同时,倘若埋伏在四周高地的人朝他们射来致命的连珠箭,哪怕只有二十人(任待燕带来的人个个都射术精湛),也足以把沼泽变成屠宰场,不论是骑兵还是战马都将难逃一死。夜晚的水泊寨中,鲜血、惨叫、马蹄的胡乱踢腾还会吸引来其他的饥肠辘辘的畜生,其中有的个头还很大。

循声赶来的还有人。水泊寨湖泽里永远不缺土匪山贼。

离这里最近的山寨很快就明白这边出什么事了。在冬季,马肉可是救命粮,不少土匪把孩子浑家也一并带来。他们拿着石头、木棍、短刀、破剑、镰刀,有人还带着弓箭。有些人知道怎样下脚,他们小心翼翼、悄无声息地摸上前去,干净利落地解决掉一个骑兵或是一匹牲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