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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酷暴虐的冬天过去了。等到开春,两支阿尔泰军合兵一处,四处劫掠,因得到增援,于是渡过淮水,朝大江进发。

春季正是打仗的时节。番族骑兵的目的变了。如今他们已经成了一支侵略力量。整个冬季里,他们攻城拔寨,摧枯拉朽,这让他们有了新的目标:他们要向杉橦推进,消灭那个逃走的皇子、新登基的皇帝所建立的朝廷。

这个意图相当明显,因为阿尔泰人压根儿不打算隐藏。他们送出通牒要求奇台人投降,使者被杀了。阿尔泰的都元帅于是下令,将三个位于大江以北的村子夷为平地,把村中百姓全部杀死弃尸。尽管骑兵尽力照办,但还是有村民侥幸逃脱——有些人连妻儿也一并带了出来。生还者要么想办法逃向南方,要么躲进山林水泽。有些人上山落草,他们把自己称作奇台义军。

与此同时,草原民在大江岸边积蓄力量,地点就在赤壁之战的古战场附近。大概一千年前,有一支侵略军就曾在赤壁集结。而此番草原骑兵安营扎寨的地方与赤壁相去不远,所以后世人们把即将爆发的这场大战称为“第二次赤壁之战”。

历史和演义之间并不总是泾渭分明。

阿尔泰人不习水战,不过如今他们有大量奇台壮丁来替他们出力。这些人大部分受到胁迫,不过也不尽然。总有些人懂得见风使舵。草原民派奇台渔民和工匠制造小船,春季江水上涨,阿尔泰军要想渡江,必须借助船队。

想当年,第一次赤壁之战时,两军步卒和弓箭手全都在岸上严阵以待,两军的战船则在宽广的江面上拼命厮杀,直到后来,老天突然转变了风向(也有说,风向改变是有人作法的缘故),于是点着火的空船趁着风势冲向入侵者的舰队。

而这一回却有别于从前。

江上大雾弥漫,阿尔泰人趁天未亮,乘着小舟,在大江之上往来飞渡,到破晓时分,他们已经在南岸成功占据了渡口。尽管雨水淅淅沥沥,地面泥泞难行,但是从这里上岸只需要过一道缓坡。阿尔泰军经过慎重的考量之后,把登陆点选在这里。

最先渡江的草原骑兵站稳了脚跟。他们从江岸向上进发,占据位置,备好弓箭和弯刀,在蒙蒙细雨中守卫着渡口。

他们一路南下,沿途烧杀,如今已经前进得比以往任何部落民族都远。他们战无不胜,令人畏惧,是全天下最强大的武装力量。

他们着手准备控制住这个渡口,来接应已经下水渡江的战马,却不知道,自己是被人有意放过河来的。

通常来说,防守一方会以江河为屏障,将敌军拒止在河对岸。只有在极少数著名的战役中,将领会叫自己的军队背水而战,逼得他们奋勇拼杀,有进无退。

这一回,奇台大军云集江南,统领大军的人却做了一番不同以往的部署。

江滩上方,赵子骥埋伏在荒草丛生的江岸上,心里忐忑不安。刚才听见阿尔泰军涉水抢滩的声音,然后是他们向河岸攀爬的声响。任待燕计划让番子多上来一些——然后将他们拦腰切断。而赵子骥呢——早年两人顶多干点伏击税官的勾当,对付一下税官的随从,赵子骥从那时至今一直谨慎持重。这或许是因为他年纪更大吧,尽管他并不真这么想。

有些人似乎生来就很会冒险,可是谁都可能犯错误,他们也不例外,而这一次行动风险极大,赵子骥心想,一旦失败,后果将无可挽回。

透过斜斜飘下的细雨,赵子骥朝东看了看天。阿尔泰人总是喜欢在拂晓时分行动。他们很清楚番子的这个习惯,这一点非常重要。风从西边刮来,这意味着江流会更湍急。如果不出意外,很快他们就能听到——

就在这时,喊杀声和惨叫声从江上传来。赵子骥冷冷一笑。恐惧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更为冰冷的情绪。他仍旧一动不动地藏在暗处。在他左右和身后,众将士也如法炮制。赵子骥在战场上掌握时机的直觉一下子变得十分精准,他小声向身边的部下传达命令:时机未到,稳住。他听见这道命令被轻声传下去。他带领的是军中精锐。

河上的声音越来越大——这声音应该是江上的战马和马背上的骑兵惊恐的嘶叫声——在他们下方已经抢滩的阿尔泰军开始出现骚动。他们此刻一定心浮气躁,有的人可能还打算掉头回去。这本该是次秘密行动,他们在主力部队以西,而番军主力则正在大张旗鼓地修造船只。

入侵者将半数马匹带往比这里还要上游的地方——一路远离江岸,避人耳目。战马从那里过江时将顺流而下,正好漂到这片事先选定的只有一道缓坡的渡口。

在他们东边,番子主力的营中建造的船只都是真的,不过这同时也是一层精巧的伪装,目的是吸引奇台军在这一带集结。这些船会在阿尔泰军秘密登陆之后派上用场。奇台禁军不知道,阿尔泰人已经把其余的全部船只和大量部队藏匿在西边,这就是此刻趁夜渡河而来的阿尔泰船只和骑兵部队。

这个计划非常高明,阿尔泰人都觉得,完颜真不愧是他们的都元帅,他的谋略与胆识,或许只有他弟弟才差可匹敌。

番子的西路军一上岸,就立刻上马,逼迫奇台军匆忙前往上游与之交战——从而让余下的草原军队就地出发,渡过大江。

奇台精锐部队数量不足,不可能与他们两线作战。而一旦骑兵渡过大江……

雨水并没有干扰到任待燕,他几乎没有察觉到下雨了。他这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居住在野外,不论寒暑,不论阴晴。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惊奇地发现,自己喜欢待在水面上。任待燕还从没见过大海,不过泛舟河上对他来说却是十分自然的事情,这真是出人意料。有一回,喝醉了酒,他对赵子骥说:“我要是打鱼,一定是个好手。”赵子骥听后哈哈大笑。

不过任待燕是认真的。同一个人,走上不同的道路,最后会过上不同的人生。他年幼时如果不是遇上干旱,或许就去参加科举考试,考上功名。又或者,王黻银调查命案那天,要是没有点名要他来做保镖,又会怎样呢?如果信马由缰地去设想,要是那天下午没遇上劫道的山贼,又会怎样呢?

有太多条道路,让人生变成另一番图景,一个瞬间又一个瞬间,一年又一年。有太多条道路,让你不会来到这条船上,不会来到这个夜晚。

雨水顺着他的皮制头盔流淌下来。他想,另一方面,其他任何一条道路,都不会将他引向林珊。

在东坡的那一晚,在林珊的卧房里,他眼前浮现出一幅画面。任待燕把这画面告诉了林珊。这画面与古代君王授予出征将领的兵符有关。兵符一分两半,一半跟随大军出征,另一半则在宫里受到严密保护。倘若君王要下达新的命令,使者就带去君王的那一半兵符,两半兵符合而为一,将军就知道,这命令的确出自主君,而非别人矫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