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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我的另一半兵符。”任待燕告诉她。

林珊当时正从床上坐起来,一边听他说话,两手一边抱着膝头。屋里一片漆黑,可那时任待燕已经熟知林珊,知道她没有笑。正如他所料,林珊说:“我说不清到底喜不喜欢这些。”

“哪些?”他的手握着她的脚踝。任待燕发现,即便是在云雨过后,他还是忍不住想去碰触她。两人在一起的时间总是那么少,天亮之前——皇子醒来之前——他就要离开,因为殿下会命令任待燕护送自己去杉橦,他不愿从命,可又不能抗命不遵,于是只有趁早离开。

他要去北方。要去那里接收部队。

林珊说:“你说将领出征。那两半兵符合而为一,说的却不是那份心意。”

任待燕想了想,问:“那信义呢?至少能代表这个吧?”

林珊两只手接过他的手,交握在一起。“作为军人,你太聪明了。”跟着又摇摇头,“别说话,我懂。我们需要军人聪明起来。我懂,真的。”

“谢谢。”他小声说道,“你一个人说两人话,我可省事了。”

这回她笑了。

任待燕说:“珊儿,咱们剩下的家底归我指挥,外面有人想要亡我们的国家。我们会生在哪个时代,并不总是由我们来选。”

“咱们从来就没得选。”她纠正道,“睡吧,天不亮你就要走呢。”

“我睡了,”任待燕记得自己这样回答,“就少了你在一起的时间。”

“少不了。”她说。

她唱起歌来哄他入睡,一首古老的歌谣。她的声音很轻,近乎耳语,她的手抚摸着他的头发。

天不亮,他就醒了。林珊在他身边,仍旧醒着,看着他。他穿好衣服就出发了。他就像一道影子,在寒冬中沿路飞快地向西北行进。他要去召集人马,派他们随着番子一起南下。如今他回到大江流域,又回到东坡附近,如今已经入春了。

“在那边!”同在一条船上,守在他身边的康俊文说道。自从两人救出皇子至今,康俊文一直伴随在他左右,寸步不离。

任待燕向雨幕中凝望。没过多久,他听见了响声,紧跟着看见阿尔泰人的小船和奋力泅渡的战马。

江水又急又冷,战马已经游了很长一段距离,不过这都是天底下最好的马,只有如今已无人得见的、只存在于传说中的西域宝马能出其右。

任待燕不愿意杀马,何况他也需要获得尽可能多的战马。而这也是这次精心制定的冒险计划中的一部分:把阿尔泰人的马夺过来,用来组建他心心念念想要成立的奇台马军。

是以任待燕和他的水军必须尽量小心处置铺在江面上的大片马群。他的水军里都是大船,每艘舰船上有四十个人,他们在西部集结,顺流直下。那些战马由骑在马背上的人(勇气可嘉)指挥,其他阿尔泰士兵都乘船夹杂其间。那些小船都是他们事先造好趁夜推进水里的。

战斗的序幕是奇台水军弄伤战马、制造恐慌。然后奇台舰船冲入敌群,水军便专心对付阿尔泰人的小船。奇台水军或是对小船发起冲撞,或是用火箭将其点燃。当年赤壁一战也是以火攻取胜,任待燕不介意在这传奇上再添一笔。

他们的奇袭出人意料,打了阿尔泰人一个措手不及,而且草原骑兵根本不通水战。任待燕开始大声呼喝,各舰船上的士兵也跟着呐喊起来。他们要让这里的战斗声和恐惧情绪蔓延到大江南岸。阿尔泰人被从破损的小船上掀进水里,惨叫声声声入耳。番子的小船要么被撞成零碎,要么被点着火,船上的人纷纷跳进水中。要么淹死,要么烧死。

番子不该来这里,他们犯下了弥天大错。

草原上的马夫没几个人学过游泳。

天亮了,雨虽然一直在下,但任待燕已经能看清形势了。他手上不停,一支接一支地射出箭矢。他这艘船的驾长本就是船夫,大部分驾长都是。他们在大江的上下游之间来回穿梭,或是往返于大江两岸,运送货物赚钱养家,很多人祖祖辈辈都在这条江上讨生活。

这是他们的土地,这是他们的家园,他们的大江。他们的山河。番子在大江与淮水之间攻城略地的同时,也犯下了滔天罪行,所过之处无不尸横遍野,关于种种暴行的传闻流传甚广。番子们有意这样,为的是制造恐慌,把奇台吓得缩成一团,拱手求饶,为的是让奇台不敢反抗,不敢与刚刚登基的年轻皇帝戮力同心。

如果仅以军事来看,这的确是个良策。但任待燕下定决心,绝不让它得逞。人们不能选择自己所生活的时代,但他们可以鼓起勇气,直面自己的人生。此外,聪明才智也至关重要。两人在一起的最后一个夜晚,林珊曾这样说起过。

阿尔泰军中有任待燕的探子,他们混在被征来造船的奇台人中间,砍树的砍树,抡锤的抡锤,虽然一直低着头,却支棱着耳朵仔细聆听。

他把斥候撒出去很远,他的斥候大部分都是水泊寨强盗,和他一样善于隐藏行迹,暗中行事。他一早就知道,阿尔泰主力以西也有人在造船。他还知道船的尺寸和数量。他还知道草原骑兵打算在大江南岸的什么地方登陆——那地方有沿江五十里范围内唯一一处缓坡。

赵子骥和军中精锐正等在那里。那支部队曾在延陵以北打过胜仗。

马背上的番子是一股致命的力量,谁也不具备那样的骑术,谁也没有那样的良驹。但任待燕发现,番子们马蹄隆隆投入战斗时,却不像奇台人这样善于谋略——不像他这样善于谋略。

克敌制胜、保境安民,就要尽你所能,不择手段。这些手段就包括在更上游集结兵马和舰船,倘若有番子胆敢来这么远的地方劫掠,一律不留活口。他们正是这样做的。这样做时有一种冷酷的喜悦。奇台军人并非蛮夷,所以番子既没有遭受拷打折磨,也没有忍受肢体断残之苦,不过这些番子也没有一个人沿着江岸回到东边,或是返回草原老家。

然后消息传来:番子的小船被运到江岸。就在今晚渡江,第一批部队将在拂晓时分上岸。

任待燕知道,赵子骥也会收到同样的消息,他也知道,赵子骥明白自己的任务。不过明白是一回事,完成任务是另一回事,这样的怀疑只能留给自己。心底的担忧绝不能让部下看出或是听到一丝一毫。军队只有心存必胜的信念才能够取得胜利。否则,一想到将要发生的事情,就有可能无法取胜。

番子将在此止步,还在大江上游时,任待燕对士兵和船夫说,攻守之势将从此逆转。

那时一轮红日正缓缓沉到一带云彩后面。那时雨还没落下来。舰队解开缆绳,一齐出发。任待燕放开声量发出命令,听见众将士也纵声回应,呼喊声在舰船与舰船之间回响,将他的命令传布到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