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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终于停了。林珊听见雨水从房檐和树叶滴落的声音,抿了口茶。透过窗户,她看见卢家兄弟二人走过湿漉漉的草地,上了小路。这条路一直通到溪边。

溪边的古树下有一条长凳,兄弟俩都很喜欢。卢超带着酒杯和酒壶。他哥哥拄着拐杖,走得却很轻快。兄弟二人都戴着幞头,穿着直裰。外面并不暖和,又有风,不过太阳眼看着就要出来了。林珊看见他们谈笑风生,又想起这里的人对自己的纵容,于是笑了。

稍停了一会儿,她穿上暖和的衣服,戴上那顶被人笑话的双层帽子,从内闱出来,去了西边的果园。她不去打搅那兄弟俩,只是自己走走,看看天上云霄雨霁。桃花还没开,不过树枝上已经长出花骨朵。林珊一直在观察它们。

太阳出来了,天气还是挺冷。接着太阳被遮住,再露面,云影拂过大地。风差点儿把头上的帽子吹走。林珊一只手捂着帽子,心里还在想,要是别人看见了,自己成何体统。真是宫廷里的贵妇人啊!官家眼前的红人,“艮岳”里的通幽曲径和楼台亭阁都熟稔于心。

都过去了。

在东坡的果园里,她抬起头,看见含苞待放的翠绿的花蕾。园子里的梅花早就开了,这是冬去春来的信号,除此之外,还有黄莺啼啭、柳树抽芽,以及很快就会绽放的桃树花苞。林珊心想,死了那么多人,看见这么一点迹象,真会万象更新吗?

林珊眼角瞥到一点东西。她转过身,吃惊地看见那是一只狐狸,在果园的尽头,草场的边上,它一身明亮的橙红色,一动不动,看着——不是林珊,而是别处。

林珊于是也转过头,她身在树丛间,看见一个阿尔泰骑兵从马上下来。她看见那人抽出刀来,翻过大门西边的篱笆,溜上通往堂屋的小路。

林珊的头脑中飞快地思考,心里狂跳不已,可是周遭一切却变得极慢。佃客都在农庄西北两面的田里干活。她可以从果园里溜出去,跑到那边喊人救命,可是所有女眷还有孩子都在屋里。卢家兄弟去了另一个方向,去了溪边,何况找他们又有什么用?

林珊看着那人,他的头发披散在后背,正朝堂屋走去——堂屋离他最近。林珊心想堂屋里没人。千万不能有人。可他还会穿过堂屋,只要再往里走,就是女眷们所在的房子了。

林珊当下拿定主意。她只能这样做,别无他法。山河破碎,遍地尸骨,谁都不能指望自己性命无虞。她想起了父亲,不知道待燕此刻在哪儿。

她像是疯了一样放声尖叫,一声接着一声。

然后她从果园里跑出来,冲到远离堂屋和内闱的空旷地里,朝后面的草地和涂成蓝绿两色的凉亭跑去。好叫那番子听见自己、看见自己。

她回头瞥了一眼,好,他跟上来了。林珊一直往前跑,脑子里紧抓住那仅有的念头。愚蠢、托大的念头,足以证明女人在这样的危难面前是多么地手足无措。

可是这样的危难本就不该出现在这世上。林珊心想。番子怎么能来东坡?她心里一下子蹿起怒火。好啊,这个人和他的族人连孩子都不放过。他们在汉金城里烧杀掳掠。他们杀死了她的丈夫。围城时的饥寒交迫害死了她的父亲——是父亲教育了她,父亲不是让她墨守世俗成规,而是带着爱意,对她因材施教。

亭子里有两张弓。

早在零洲岛的时候,卢琛父子就开始学着使用兵器。那时天一亮他们就起来练习,一方面是运动,另一方面也是消遣。回到这里,他们也还是这样,为的是逗其他人开心。林珊见过他们像演戏的木偶一样比试刀剑,嘴里还在互相谩骂,有时候还挺押韵。

亭子后面有一面用草垛起的墙,墙上有一只蓝色的箭靶。父子二人就在那里练习射术。只要有人射中靶心,屋子里的人就会听见他们大喊大叫,假装自己神勇无敌,旗开得胜。

林珊上了亭子,深吸一口气,又发出一声尖叫。这声尖叫既为报警,也为引诱番子。她想让那番子跟上自己,好让其他人有机会逃脱。男人都离这里太远,听不见响动,除非有人回来取他们下午吃的酒食。能不能活命,只有指望这类事情了。

林珊一步迈上三级台阶,钻进亭子里,又回头张望一眼。他没有跑。他知道自己已经把她困在这里了。他手上有弓,他可以射死林珊。可他没仍旧握着刀,没有取下弓来。林珊绝望地想,他该害怕才对。她的尖叫应该让他明白自己被人发现了,他没办法发动突然袭击了。可他看起来毫无惧色。林珊明白他不急于杀她的原因。

林珊抓起诗人用的、稍小一点的弓,又抓了一把箭。她的手抖个不停。她只在还是姑娘时练过射术,和父亲一起,就像卢马和他父亲一样。

她从亭子里走出来,面对着番子。那番子见她拿着弓,脚下一顿,先是大笑起来,然后不慌不忙,接着往前走。他嘴上在说着什么,林珊根本听不懂。

林珊努力回忆射箭的要领。她把三支箭丢在脚边,留下一支箭搭在弦上。她动作太慢,手抖得太凶。深呼吸。父亲在一篇教习射术的文章里读到过,这样做能帮你定住心神。当初在他们自家的花园里,父亲曾经说起过,如今奇台的世家子弟全都不习武艺是何等地错误。父亲从来不说林珊是女儿身。只有一次例外,像是随口提到一样,父亲说起文芊,很久以前一位皇帝的宠妃,还说起文芊的那些姐妹,说起她们和宫人们一起打猎的事情。

林珊端起弓,深深吸一口气,慢慢呼出。那番子越来越近,毫不着急,甚至没有想要先她一步行动。他又大笑起来。林珊松开弓弦。

这一箭朝左飞去,偏得太远了。林珊以前射箭也总是往左偏,父亲也找不到文章来解释为什么会这样,只能叫她自己注意,事先估算好,调整姿态。

林珊赶紧弯下腰,另捡起一支箭。只要番子脚下稍快一步,林珊就再也没——

草地另一头,阿尔泰武士的身后传来一声喊叫。这回是个男人的声音,番子赶紧转身。林珊看见,在番子对面,正大步流星、近乎奔跑着过来的正是诗人的儿子卢马。他手里提着一口宝剑。

入侵者再一次大笑起来。怎么能不笑呢?来的不过是个胖乎乎的奇台人,穿着件碍手碍脚的绿色袍子,提剑的姿势那么笨拙,一望便知根本不通武艺,莫非还要怕他?

卢马喊了句什么,这次不只是乱吼乱叫。阿尔泰人咆哮着予以回应,同时大步上前,摆开架势,来对付卢马。毫无疑问,他要先把男人杀死。这里只有他们三个,没有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