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在奇台的新的都城——邻近海边的杉橦,新登基的皇帝朝中的新任同中书门下同平章事时常会想,他们所有人,会不会都受到一个死人的统治和领导。准确地说,是他的父亲。

杭宪有时会猜测,或许就连他们父子二人仕途的迥异之处,也可能是有意而为之。老人思虑缜密,足可以做出这种安排:给儿子足够多的独立空间,让他形成自己的观点,同时又让这些观点受到父亲的意志和人生经验的影响。

杭宪对此确信无疑,因为当初在汉金遭逢劫难之前提举寇赈接任太宰之职,这显然是为杭宪的将来而做的一个局。

目盲的老人早已察觉到大难将临,他不想让儿子跟着自己一起面对接下来的一连串祸事。他赶在阿尔泰人抵达延陵和小金山之前——赶在自己死之前——把儿子支派去了南方。

杭宪对此表示过反对,他不想走。可是到了南方,在这里,皇子一到杉撞就直接将他召入朝中。就像棋盘上的棋子。

杭宪奉诏入朝时,朝廷都还不成样子,他一来,就当上了同中书门下同平章事,为全功至德的知祯皇帝治理天下。当今圣上在过去被人们称作“祯亲王”,这是一位古代英雄的名号。

百姓最好愚弄。谁都喜欢传奇故事。杭宪从不觉得当今圣上有什么英雄气概,不过他也怀疑有哪个宰相会把自己服侍的皇帝视为英雄。话说回来,他也不把自己看成是英雄。不然的话,他干吗不随着父亲一起留在(并且死在)小金山?

不过他还是会尽己所能——也正在尽己所能地——缝补这个破碎的帝国。这项工作可以说相当困难。北方的大片领土饱受蹂躏,饿殍遍野。阿尔泰人烧杀掳掠,一路进逼到大江一带,直到被一场从天而降、出人意料的己方大捷打退回去。

到处都有强盗,其中不少本来还是官兵,他们不跟番子打仗,却转而上山落草,成了贼寇。乡下农舍被焚,田地荒芜,饥民拖家带口,流离失所,饥民极有可能变成暴徒。史书上记载着过去经历过的黑暗年代——如今奇台所经历的就是这样的时代。

朝廷没有稳定的基本税收,也没有可靠的财政来源。杭宪极其关注这两项事务。他一向如此,简直可称得上是满腔热忱。就连官府专卖的项目——茶、盐、药材——都需要重建。奇台帝国离不开贸易,可时局如此,又该如何重振贸易呢?

奇台已然无力控制北方,番子也一样——北方社会动荡、民怨沸腾,乡野中全是饥饿的流民,这一切让番子们焦头烂额。杭宪正想尽办法充实国库、制定国策,这样的局面对他毫无助益。

此外,他还要面对许多别的宰相都不曾遇到过的挑战。他不仅在史书上找不到与眼下处境相类似的记载,而且不能跟任何人谈及此事。这个局面,尽最好听的说,真是旷古莫闻。可这样的旷古莫闻,真算不得好运气。

现实状况就是,如今的朝廷已经被人们称作“南十二朝”,而如今的官家,知祯皇帝,正坐在一把新打造的龙椅上统治着这个朝廷,与此同时,他的父亲兄长仍然活着。

既然这样,那他还能算是皇帝吗?如果不算,那他就只是个摄政王、新龙椅的看守?身为皇族的责任会让他想尽办法、不惜代价地赎回自己的父兄吗?倘若他真的这样做(或者是他的宰相找到了相应的办法),那他又会怎样?他的臣子会因为这一功绩而受到嘉奖吗?会掉脑袋吗?

朝中重臣谁都知道,知祯和他哥哥知祖之间——身为重臣,就算只是心里说说,也应当说得婉曲一点——素不相能。

杭宪经常就自己的想法向父亲讨教。他常常在脑海中回忆父亲那举重若轻的语调,并从中找到答案,可是面对这个问题却总是无解。

知祯无疑很乐意当奇台皇帝,并且完全看不出有打消这个念头的想法。他在皇子当中排行算小的,又无人赏识,总是被人忽视,到最后成了颗弃子——他不是还被送进阿尔泰营中当了人质吗?

他坐着龙椅,不止一次地说起自己如何为父兄“北狩”感到悲伤,如何为宗族的命运感到难过。他当然要这样说。他无比虔敬地带领群臣诵经祈祷、举办法事。他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宣布,奇台不行正道已久,他在杉撞的大殿上,以悲伤的语调大声问道:他的父兄到底还在不在人世?

官家的宰相深谙为官之道,明白此间深意。同平章事全都明白,而且明白得更多。他们君臣之间有过多次虽不能明说,却不容会错意的私晤。

“朕这心里,”每当两人独处一室,或者在夜里上阳台俯瞰西湖时,官家就会对他说,“朕这心里总是怕父兄已经不在人世了。杭卿啊,那是些番子啊,奇台虽为礼仪开明之邦,对他们却如何能心存幻想?朕的父兄被掳去那么远的地方!我们根本是鞭长莫及。卿可知道那番子给二帝安的什么封号?”

杭宪则每次都回答:“臣知道,陛下。”所有人都知道。

“昏德公!重昏侯!”官家(每次都会)大声说道,同时还会古怪地激动起来,杭宪觉得,仿佛是在品尝这两个封号的口感。

而且,无一例外地,在这类交谈中,到了某个关节处,官家总会说:“杭卿啊,北方的禁军,咱们可要多多留神,小心养虎为患。”

杭宪会说:“陛下圣明。”

眼下的情形是,奇台大军正连连告捷。

如今奇台军骑着缴来的阿尔泰战马深入北地,根据最新的战报,他们眼看都要到达汉金了。这最新的战报发自都统制任待燕,奇台军在他的带领下已经到了淮水北岸。他在战报中对官家极力表示忠心,并且恳请陛下早作计划,一待光复汉金,陛下就可将朝廷迁回旧都。

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军中预计入冬之前就能收回京师。这是任待燕的亲笔信,用传书鸽接力传送,一路送到南方。他还补充道,汉金光复以后,他们还将进攻番子的南京。当初奇台禁军就是因为进攻南京而未得手,于是引出了接下来的滔天大祸。

任都统制估计,过年之前奇台军将夺回“十四故州”中的四州。在信的结尾,他又表了一番报效奇台、忠于朝廷的决心。

光复汉金?赶在入冬之前!这会儿已经是仲夏了。很快夜晚就会越变越长。杭宪闭上眼睛,想象一支强大的、复仇心切的奇台军队星夜兼程不断前进。真是一幅让人愉悦的画面,让人为之骄傲。

可另一方面,不论任待燕如何表示恭敬,官家就是不乐意将朝廷迁回旧都。阿尔泰人先是把他拘为俘虏,等他逃出来又派兵追击,官家是绝不会叫自己靠近番子一步的。番子甚至追上了他,结果那天夜里在一片水泽中打了一场恶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