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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遵命。”跟着,他又停顿片刻,清清喉咙,接着说:“齐夫人,待燕是军人。身为军人,我们谁也没——”

“我知道。”林珊尖声说道。她怕自己又要哭出来了,“要保重,赵将军。我们非常需要你。”

“多谢。”赵子骥说完,就翻身上马,带着人沿着树木掩映的大道,迎着夜晚的第一颗明星,迎着未来飞驰而去。这未来恰如一只没有钥匙的箱匣,谁也不知道这里面装的是吉是凶,是祸是福。

阿尔泰军的完颜一个信使也没有杀,这是因为这些带来坏消息的人都来晚了。虽然有些骑兵确实一路马不停蹄地逃回来,但是消息来得比他们还快。

阿尔泰人是从一支箭上得知西路军败绩的。这支箭上绑着一封信,从江上射过来。完颜派船出去搜捕弓手,看是哪个胆敢凑到这么近前,不过他也没作太多指望。这真是要把人逼疯。

他叫人把信念给自己听,心中的狂怒就像夏季草原上的野火——势不可当,直到把自己燃尽。这封信以奇台的都统制任待燕发出来,直接称呼完颜是“番子头领”。没名没姓,尽管他们明明知道他叫什么!

这封信里详细描述了今早的作战过程,完颜计划让大军在哪里渡河——以及阿尔泰军如何在江面上和大江两岸一败涂地。信里还感谢他慷慨赠马。

信里内容太详细了,完颜无法怀疑这封信的真实性。这个人,这个任待燕……他必须死,否则完颜会被自己气死。

他命令大军上船。

阿尔泰军现在就出发,就从这里出发,无视天已经全黑。完颜心想:敌人一定料想不到我们会这么晚出动。这次一定能打他个措手不及!

他们会当着奇台士兵的面在对岸登陆——吓破他们的胆,卸掉他们的胳膊,吃了他们的心肝。这个任都统制既然去了上游,这会儿就不可能在对岸的营寨里,而完颜身边的确(一向)有骑兵中的精锐。他的狂暴也将点燃他们的怒火。

命令既出,营中立刻开始行动,西路军败北的消息——也如草原野火一般——在整个营寨里传开了。营寨里有船,是他们在河边造的,故意让人看见:需要保密的是上游的船。完颜不明白奇台人是怎么知道的,他甚至不知道任待燕指挥的到底是什么军队。而这支部队就在这里,与他夹江相对。他们军中到底是些什么人?泥腿子吗?强盗吗?打败草原武士的就是这些货色吗?

还有战马。奇台人说他们缴了草原的马。这感觉就像是当胸一拳,擂在心上,把人伤得不轻。

他来到河边的瞭望台上,俯瞰进驻江畔的草原雄兵,这支大军自从他们兄弟二人在东北举兵起事以来,自从他们偷袭叶尼部以来,就从来没有尝过败绩。想起这些,完颜心情好了许多。他们的征程就始于那一夜出人意料的偷袭。一会儿他要讲起这件往事,好叫他们全都记住。

他摆出那个众所周知的姿势,两手叉腰,两脚分开,脚跟站稳,意欲掌控整个天下。他放眼望着他的大军,他的草原骑兵。

飓风起于毫末。一次风向的改变就决定了第一次赤壁之战的胜负。可汗病危,世子去世,这样的事情曾无数次改变过草原的命运。战场上一支流矢就能夺走将领的性命。心高气傲的人可能会被命令在火堆旁跳舞。突如其来的、无常的瞬间太多了。即便是一个简单的念头都会……

完颜想起的是一个草原的春季夜晚,在黑水江畔,叶尼部营地。完颜站在这里,面对着他的大军,脑子里却清楚地回忆起那晚的情形。他几乎闻到了那个春季夜晚的味道,听见群星之下的草地在清风吹拂下的细微响动。

他转过身,看着这条广阔、恶毒的大江,想起这里的水泽树篱、梯田水田,想起这里茂密的树林和低矮的天空。这天空,就算是晴天也那么逼仄。这不是天神的国度,这不是他们所认识的天堂。

于是——他的心跳变了节奏——与此同时,另一个想法浮上心头。既然任待燕能在西路军半渡之时发起攻击,那他此刻可能还在水面上,大江如此宽广,而他的部下既不会游泳,又不懂水战。

后来有文人在记述那一天一夜的种种故事时说,阿尔泰军的完颜看见江里的龙王,于是心生惧意。文人就会写这类东西,他们喜欢让龙出现在自己的故事里头。

都元帅回过头,看着他的大军,他们整装待发,准备渡过大江,荡平一切。他又看向那被风吹皱的江流,江面上什么都没有。可是在完颜——阿尔泰部族中精明狡诈无出其右的领袖——的脑海中,他却看到数不尽的舰船,正集结在他的视线之外,等待阿尔泰大军下水的消息。占据上游是一种优势,正如陆上作战时占据高地。倘若奇台军真在那里,那他们就能重演清早时所发生的那一幕。

奇台军就在上游。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一定在上游。任待燕正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等着他。

他提一口气。完颜心想,要是弟弟还活着,盛怒之下一定会咬自己的脸腮。他一定已经上船,等待,甚至逼迫完颜下令。他可能已经擅自出发了!他弟弟当初追着任待燕陷入一片沼泽,并且死在那里。

有时候就是这些毫末之事。回忆,草原的气味、星空,风吹草低时的响声的回忆。突然感到离家太远了。没有胆怯,完颜从不胆怯,只是这条阴沉的大江,离家太远了。

他改变了主意。

他转过身,对他的骑兵部队宣布,他们要挥师汉金。他说等到来年,重整旗鼓,再来对付这条大江。

完颜能听到——身为一名优秀的头领,他能感受到——全军将士一齐长出一口气。他自己也感到释然,这让他暗自有些羞赧。他发誓,一定要叫人为这份羞赧偿命。从这里到奇台新国都之间,还有很多奇台人。

就在这时,就在这一刻,完颜的脑中又闪过一个念头,又是一个微小的瞬间。有太多的事情,哪怕让整个世界都受其波及,其实都不过是一念之差,抑或是说,都始于一念之差。

出发前,他们把船全都烧掉,这样奇台人来了就不会坐享其成。他们把抓来造船的夫子——没有趁夜逃走的夫子——都杀了。他们要在身后留下一个教训,毕竟,战争就是一连串的这类教训。

天亮以后,他们拔寨北上。

因为江边的这个决定,很多人的命得以保全,很多人的命横遭劫难。同一个都元帅,同样是他先下令进攻,又下令撤退,说书艺人会在这进退之间杜撰出都元帅的许多种或真或假的思量考虑;而秉笔直书的史学家则尽其所能地记录事件的原貌,并且彼此争鸣,想揭示这进退之间所引出来的各种后果。这两者不可混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