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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是历史上阿尔泰人在奇台境内所到过的最远的地方。

有些人的死看起来无关紧要。他们的死,就像雨水落入池塘,只能泛起一点有限的涟漪,影响不超过一个家族,一片农庄,一座村子,一座道观。这片并不存在的池塘那么小,那么不为人知,塘中的几瓣莲花受到些微的惊扰,晃一晃,又平静下来。

可有时候,死亡来得太早却夺去了一个人大器晚成的机会。梅花开在初春,桃花开在春末。有的生命,因着各种缘故,会绽放得晚一些。诗人的儿子卢马从来都没有参加过科举考试,先是因为父亲和叔叔都遭到流放,后来又坚持要跟随父亲前往零洲——人们都以为诗人会死在那里。

我们永远都不能确知,某个人要是没死会长成什么样子。我们只能思索,推测,惋惜。不是每一位英雄或是领袖都在少年时展露出不凡的天资,有的人却可以大器晚成。有的人,叔父辈才智卓绝,走出一条阳关大道,但与此同时,这条出路也会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被叔父们的成就所堵死。

卢马生性纯良,待人谦和,受人尊敬,勇毅超群,他的学识随着仁爱之心都日渐增长。他勤奋好学,总能在聆听的同时学得知识。他还会跟人开一些善意的玩笑。他慷慨大方,这一点尽管起初只有和他最亲近的人知道(恰如那池塘里轻轻摇曳的莲花),却是无可置疑的。他曾经随父亲去过南方,他也曾随叔叔去过北方。他不是诗人,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诗人。

他年纪轻轻,就死在这场死了太多人的战争里。

我们都被困在时间里,我们无从得知死去的人如果没有死,历史将会发生怎样的转变。我们无法预知明天,更遑论遥远的未来。萨满也许会宣称能够透过迷雾看到前方,可大多数萨满并非真有这样的本事:进入鬼魂的世界,去为今天寻找答案。这个人为什么会生病?上哪儿能找到饮牲口的水?对我们部落心怀愤怒的是何方神圣?

但是说书艺人常喜欢言之凿凿。他们会在故事里掺杂更多虚构的情节。编故事的人,不论是守在火炉边,还是在集市上聚拢听众,抑或是在安静的书房里讲故事诉诸笔端,只要他深陷入自己的故事里,深陷入他所记述的人物生平之中,都会被自己所蒙骗,相信自己对狐仙河魅、对鬼怪神仙深有了解。

他会讲述或是写下类似这样的内容:“当日阿尔泰人趁夜偷袭,叶尼部飞来横祸,设若那日敖彦大难不死,日后定将领导部族,到那时,北方定是另一番光景。”

或者是:“卢马是大诗人卢琛的独子,本是个淡泊名利的性子,只想闲云野鹤了此一生。偏又有颗忧时爱国之心,加之才智超绝,若非英年早逝,将来能入朝做官、封侯拜相亦未可知。卢马横死,大厦倾颓,实在是国家之大不幸。”

这些人说的和写的不论多么大胆,却终究只是一家之言,一个心愿,一种向往,一种由悲伤织就的渴望。究竟会如何,我们都无从确知。

我们可以说,卢马死得太早,就像叶尼部可汗的小弟敖彦在阿尔泰举兵之初就惨遭杀害一样。我们也可以想象历史长河的涟漪与流向,也可以为我们在历史中所发现——或造就——的怪异图景而感到惊奇。在第十二王朝重绘版图的年岁里,有人成了在北方死掉的第一人,有的人死在了阿尔泰人南侵时所到达的最南端。

可话说回来,版图总是要一再重绘。在过去,长城曾经是一个伟大帝国戒备森严、令人生畏的边境。我们可以回望,我们可以前瞻,但我们只能活在当下。

卢马被葬在祖坟里的一片高处,人们都说,高处对死者的魂灵有好处。祖坟里种着柏树和甘棠,因为有一首十分古老的诗里是这样说的:

……

蔽芾甘棠,勿剪勿败,召伯所憩。

从墓前向东可以俯瞰溪水,如果天气晴好,身处这片坟地中间,还可以看到北方的一线大江。

佃户们把卢马的尸体放进墓穴里时,家人们都依循旧礼,背转过身去,以示对鬼神世界的敬畏。

不过,大家看到,卢马的父亲却没有背转身,而是站在那里,看着儿子入土。后来,卢琛说他一点儿也不怕卢马的鬼魂。而说书先生或许会这样讲:他又何必转身?有生之年里,他又何须害怕自己儿子的鬼魂?

  1. 宋代的“宰相”称为“同平章事”。同平章事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简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