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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黻银说:“我能先问个问题吗?”

任待燕点点头。他和子骥也都下了马。“当然。”

“你真打算攻下这座城?”

“再过两晚就动手,”任待燕说,“番子想要撤退,不过我可不打算把这三万骑兵都放回北方。咱们已经把他困住了。”

“会死好多人。”王黻银说。

“对。”任待燕应道。

“我是说咱们自己人。”

“我知道。”

王黻银点点头:“那你要是让他们撤兵呢?”

“这三万骑兵,再加上新补充的兵员,来年一开春就会卷土重来。”

王黻银又是点了点头。他把视线转向一边,看着远处明亮的城墙。

“说吧。”任待燕喃喃地说,“把你派来,肯定是有难以启齿的事要传达。”

王黻银回过头看着他。“当初,要是我没找你当那趟保镖,咱们所有人的命运,会不会就都成了另一番光景?”

“人活一世,都是这样。”任待燕说,“说吧。我知道,你只是个送信的。是朝廷发出来的?”

“是朝廷来的。”王黻银静静地说,“他们飞鸽传书,叫我骑马尽快找到你。”

“你领命出发了。”

王黻银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正色道:“陛下命令都统制任待燕即刻从汉金撤兵,大军移屯至淮水南岸。命任都统制亲赴杉橦——向陛下解释,为什么未经圣允就擅自调动部队,把大军带到这么远的地方。”

一阵微风吹来,西面不知什么地方有只鸟在啼叫。

“这信差为什么要你来当?”说话的是赵子骥。看得出来,这番话着实让他震惊。

王黻银的脸上也同样写满忧虑。“他们担心你不肯照做。叫我来压着你,督促你撤兵。”

“他们真的怕了?”任待燕问道。这三个人中,他似乎是最镇定,或者说最没有将不安表露出来的人。“你呢?你怎么想?”

王黻银看了好长时间,说:“我这个臣子当得不称职啊。这一路上,我都在想,我究竟想要你怎么做。”

“有得选吗?”任待燕柔声问道。

两位知己都望向他,谁都没有回答。

这是夕阳下旷野中的一瞬间,要描述它,可以有许多种方式。在奇台的传说中,星河就横亘在凡人和凡人的梦想之间。这个秋日的黄昏,群星还没有现身,但这不妨碍诗人杜撰上满天繁星。

任待燕又说了一遍:“有得选吗?”

西面那只鸟一直叫个不停。风吹着这棵孤零零的松树。

赵子骥说:“军中六万将士,全都听凭都统制驱驰。”

“对,”王黻银说,“正是。”

任待燕看看他,说:“他们是不是做了什么交易?你听说了吗?”

王黻银看向别处,静静地说:“两国划淮水为界。我们承认他们地位尊崇。咱们的官家是他们的小弟。我们向阿尔泰人输捐银帛,在边境上开放四处榷场。”

“银子还会经由贸易流回奇台。”任待燕的声音几不可闻。

“对,就和过去一样。他们想要丝绸、茶叶、盐和药材,如今还要瓷器。”

“这些东西我们有的是。”

“还有粮食。我们在南方有了新的种粮制度,还可以出售大米。”

“是,”任待燕同意道,“以淮水为界?我们把淮水以北的一切尽数给他们?”

王黻银点点头:“为了天下太平。”

“官家可知道,自从今春遭到我军重创,番子就一直在撤退吗?阿尔泰人不久前提出,只要我们肯放他们回家,他们就投降。”

王黻银脸色阴沉地说:“多想想吧,待燕。别光把自己当成军人。他们投降之后会怎样?我们会提出什么交易条件?”

先前只有那一只鸟在叫,之后在他们北边,又有一只鸟也叫了起来。

“啊,”任待燕终于说,“还用说?我明白了。这么说来,是我太傻了。”

王黻银说:“你不是。”

“什么呀?”赵子骥问,“快告诉我!”

“官家的父兄,”任待燕答道,“就是这个。”

他离开那两人独自走到西边。另外两人也由着他去。任待燕的亲兵显得焦躁不安,不过赵子骥示意他们留在原地。夕阳低垂,赵子骥举目四处寻找,找到了长庚星。快到黄昏了。他向王黻银转过身来。

“要是你晚来三天会怎样?要是你来的时候,我们已经进城了会怎样?”

王黻银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啊,老弟。”

“你来这一趟,可不是小事啊。”

“是。”

“还有其他事吗?”

王黻银又摇摇头:“可能还有,他们没告诉我。”

“我们能不能假装你还没来?假装你路上耽搁了,又……”他说不下去了。

王黻银一脸苦笑:“除非你杀掉我那几个跟班。”

“可以。”

“不行。”王黻银说。

赵子骥别过脸,说:“真不错。如果阿尔泰人投降乞和,官家就不得不要求番子交还父兄。我明白了,那就让他要啊。”

“假设他这样要求了,那又会怎样?”

“不知道。我是个当兵的,你来告诉我。”

“知祖一回来就会杀掉他。”

“什么?”

“弟弟坐上了龙椅,万人景仰的祯亲王拯救了奇台、解救了他的倒霉兄长,还迫使番子投降,这还了得?他当然必须得死!”

赵子骥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于是又把嘴闭上。

王黻银说:“咱这位老弟非得拿个主意不可。眼下,咱们都身在奇台一个最古老的故事里啦。”

“什么意思?皇帝的家事?”

“不是。是军队和朝廷。要是待燕拒绝撤兵,那么在世人看来,他就是拥兵叛乱。你们都是叛军。今人对自家子弟兵的忧虑就成真的啦。”

赵子骥看着他:“他要是答应撤兵,那奇台可就失去了半壁江山啊。”

“没错,”王黻银说,“可能还不至于此,只是我不知道。高兴点儿吧,幸好咱们不是待燕。”

他发现自己又在想父亲了。有那么多事情会触动你,叫你想家,真是奇怪,又或许这也没什么稀奇。

已经有差不多两年没收到父亲从老家盛都来的信了。时局如此,加之路途遥远,没收到信也算正常。他写过家信,告诉家人他在哪里,要做什么,他也知道家里收到信时,信里的内容已经过时了。

任待燕收到的最后一封家信里,父亲说家里一切安好,新任县丞不嫌弃,仍然叫父亲在衙门里做书吏。

任待燕知道,父亲是县衙里资历最老的书吏,没有他,衙门里就会变得一团糟,不过父亲从来不写这些。父亲也许从来都不容许自己这么想吧。

父亲如今一定有了很大的变化。老了吗?光这一年就让王黻银老了很多,这么多年的世事飘摇,会把父亲变成什么样子?母亲呢?他突然想起来,当初母亲怎样把手放在他的头上,然后溺爱地扯了扯他的头发,自始至终都爱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