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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路向南转个弯,往前走,有一座桥跨过溪流,骑马人的身影消失了。

有些人得到老天保佑,活得长久,而且一辈子没病没灾(能这样过一辈子,谁还敢奢求其他),王黻银大人就是其中之一。他一生成就斐然,这其中既包括他的为国效力的政绩,也包括他撰写的指导刑狱侦查的著作。他也因此相当受人尊敬。

王黻银总会说起,在他一生所经历过的诸多重要时刻里,印象最深的,就是都统制任待燕在杉橦面圣时的那一幕,这一幕就像石头上的碑文一样,让他永生不忘。当然,只要石碑不遭人毁坏,碑文存续的时间会比石匠的寿命还要长久,而记忆却会随着主人的逝去而死去。

在杉橦,陛见时的繁文缛节不像在汉金时那样一丝不苟,更比不上过去的朝代,彼时一个人如果受到召见,可能要等上一年才有机会面圣。这是一个小朝廷,宫殿也比不得过去的富丽堂皇。国库岁入是个问题,社稷安稳也是个问题。

官家经常谈及社稷的安稳。

王黻银此前做了一个可称得上鲁莽的决定。他把荆仙府——他所主政的市镇,他的职责所在——交给通判打理,他自己一等大军从汉金退兵,就去海边找了艘船去了杉橦。

他十分清楚,奇台刚才是如何与一场叛乱擦肩而过。

他面对的问题是,他不知道自己对这场擦肩而过的叛乱到底有何感想,对任待燕遵从君命的决定到底有何感想。

摇摆不定、首鼠两端,那也是欺君叛国的大罪,不过光是想想又不会害你丢命,只要别让外人知道你的心思,只要别让那些尴尬人物看见你的脸,读出你的眼神。

其实直接回荆仙府闭门不出才是上上之策。荆仙在南方,远离两国议定的国境线,安安全全地坐落在新奇台——南十二王朝——的腹地。今年是南十二王朝的知祯皇帝掌国玺的第一个年头。

王黻银自忖不是个胆大鲁莽的人。当初他就料到汉金会有不测,所以赶在围城之前就离开了京师。

不错,他当初跟任待燕和老太师一起设局算计了寇赈,不过把自己的前途交给杭德金那样的权臣,大概也算是明智之举,而且事后证明也的确如此。

可是,他未受到召见,就急急忙忙乘船去了杉橦。而朝廷里一片风声鹤唳,正忙于制定两国那份牵涉甚广的合约。后来朝廷里都知道他和都统制是知交,他又决定上朝为任待燕的所作所为辩护……这一切行动,不管怎么看,都可称得上鲁莽了。

很久以前,他冲动之下叫来充当保镖的男孩,已经变成了男子汉,竟至于叫王黻银有这样的举动,叫他……唉,能叫他如此地仗义。

王黻银的妻子在荆仙,正忙着往官署里添置家具,好让自己更舒服些,她要是知道了这些事情准会不高兴。所以王黻银什么也没对她讲。这倒好办,可除此之外的桩桩件件都叫人挠头。

申尉晃将军曾经在西部指挥奇台禁军防御通往新安的道路。他没有领兵出征萧虏南京,后来番子南下,他也没有镇守京师。

所以他活了下来,仍旧在统领军队。西部没那么重要,他的作战失利没有引起太多的瞩目——也没有引出太严重的后果。

当初在汉金以北作战的将领,如今大部分都被砍头了。

申尉晃大军当初被打得一败涂地,他当时就逃离战场,一路南下,马不停蹄地经过新安(新安城注定是要陷落),并且渡过了淮水。

他来到大江边上的一个叫春雨的县城,那里有座规模适中的兵营,他让其他人相信自己的军阶比其他军官都高,然后轻而易举地把这支部队收入自己麾下。对此谁也没有提出异议。在军队里,如果说有什么要紧东西,那就是军阶了。

申尉晃的新队伍四处巡逻,搜捕山贼。到了冬季,阿尔泰人开始了他们的复仇之战。申尉将军决定弃守春雨,带着部队渡过大江,前往水泊寨附近的地区。

有些士兵开了小差,有的留在县城里,有的留在郊外,但总体上,士兵们也没有什么不满。阿尔泰军拥有超过五万兵马,而且无恶不作,再者说,申尉晃这点儿兵马,能当得了什么?

事后来看,这个县城和他们的兵营太靠南边,也太往西边了,根本没有受到威胁。不过,说真的,就算冒险留守这里,又有什么意义呢?

又晚些时候,阿尔泰军出人意料地在东边被打得落花流水,申尉将军于是起程前往杉橦——事态渐渐明朗,新的朝廷将会安在那里。他叫手下过河回到军营里,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刚来新的京城那会儿,他担心某个大人物知道自己在北方如何吃了败仗,或者干脆不喜欢他(有些人是不喜欢他),所以他露面时都很谨慎。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朝廷南迁,新帝登基,召集官员开始行政运作,这一切所引出的种种混乱,正好给了各种各样——有可能并不擅战阵——的聪明人许多机会。

彼时都统制任待燕在大江上大破阿尔泰军。番子们向北一路逃窜,任待燕则在其后穷追不舍。在申尉晃看来,这个人很不简单。

杉橦城里开始有传言说,两国正在议和。申尉晃意识到,不管最后谈出些什么条件,看样子以后都不用跟阿尔泰人打仗了。

他自信不管新的国界划在哪儿,他都有能力对付土匪山贼和流民武装——当然,前提是派给他足够士卒。在他看来,克敌制胜的关键就是要占据绝对的数量优势。而在朝廷里,把握时机则是立足的根本。

因此,任待燕当初未经调遣就大举发兵北上,如今被召了回来,而且九成九要失掉兵权——哈,一听说这个消息,但凡是有点野心的人,谁会看不出来,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一张馅饼?

申尉晃有门路面见圣上和同平章事大人。为此他花了些许钱财,不过这类事情一向如此。

他不太清楚自己对新上任的同平章事大人感觉如何。杭宪是老太师的儿子,老太师又是个让人害怕的人物,所以他无疑还是小心为妙。

申尉晃早已看出来,年轻的官家性格直率,心中焦虑。申尉晃打算把这些事情掰开揉碎了讲给官家听。他想说的很简单:任待燕这人常有惊人之举,显然是一个心腹大患。不过这不是申尉晃所关心的,他毫不怀疑朝廷对付得了这个人。在奇台容不得将军们有惊人之举。

此外,任都统制的禁军也是个问题。他的军队规模太大,而且似乎十分拥戴他和他的副将与知交,这一点相当危险。申尉晃将军恭请圣上恩准,派他去接管这支部队。这支部队如今驻泊在淮水沿岸——如果部队遵从君命的话。他还说,自己毕生都奉献给奇台社稷,虽千万人而吾往矣,所为的,无非是“遵从君命”这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