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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认真考虑,申尉晃提议,把这支大军分成四股。他说,规模这么大的部队合为一股可成大患。他打算将其中的三股部队分东、中、西分别驻泊在淮水沿岸,并且定期更换军中将领。剩下一股部队将被派去对付山贼,或是对付各州路敢有不臣之心的地方长官——时局艰难如斯,奇台需要每一个人的无条件忠诚。

官家听他说完,同平章事大人听他说完。最后他们说,此事尚需要“从长计议”,叫他暂时留在杉橦。

两天后,他又奉诏入宫,这回来到了大殿之上。满朝文武都在殿上。申尉晃站在龙椅跟前,官品连升三级,被封为保境镇抚左使。

他奉命带上亲信军官,即刻出发,去从任待燕(申尉晃注意到,不是任都统制)指派的人手中接管部队。正如他对官家建议的那样,一到那里,他就必须行动起来。官家认为他的计策合情合理,他的忠心堪称群臣的典范。

申尉晃心中虽然兴奋不已,但也不算特别惊讶。乱世便意味着机遇。历史上不乏先例,明眼人一看就明白。

第一次私下陛见,申尉晃走后,官家和同平章事大人还有一段交谈。要是申尉晃打听到了谈话内容,那他的喜悦就该蒙上一层阴影了。

“这个混人,”官家说,“他要是再多说几句,牛皮都要被他吹上天了。”

同平章事大人哈哈大笑,心里却吃了一惊。官家只是微微一笑。杭宪事后才想明白,这是他第一次发现,这个时时刻刻都紧张不安的年轻人,他侍奉的官家,对外物也有感知和理解。杭宪心想,他们或许可以一起做出一番成就,延续一代王朝,保住奇台江山。

同平章事和官家决定提拔申尉晃,对他予以嘉奖,然后派他去指挥——分割——任待燕的部队。此人的野心昭然若揭,简直可笑,而作为军人,君臣二人都心知肚明,他根本不称职。

如果需要,这人随时都可以被一脚踢开,什么品级都能褫夺了去。杭同平章事告诉官家,这种事情做起来易如反掌。

官家若有所思地说:“有时候,朕不得不做的还不止这些。”

这年夏天,就在同一间屋子里,君臣二人与阿尔泰派来的密使有过截然不同的交锋。约和的条款已经议定,有的写了下来,有的没有。

两国议和关系重大,必须谨慎对待。你提出什么条件,又如何应对对方的条件,你拒绝哪些条款,又接受哪些内容,你给予对方什么优惠,又能得到对方哪些好处,这一切都要视乎你的需要,以及你的实力。

几天后,保境镇抚左使申尉晃离开了杉橦。他领着五十人和一百匹马,渡过大江,直奔淮水,要去指挥一直经受战火淬炼、将近六万人的大军。

他永远都不会接手这支部队。

这是个充满混乱与暴力的可怕年景。这一年,有那么多人躲避阿尔泰人,那么多人流离失所,要么在山林水泽中寻求庇护,要么在乡野之间四处流浪,奇台境内的匪患都比往年严重了许多。

有些山贼团伙如今已然做大。其实,申尉晃要抽调四分之一的兵力出来,就是要执行这项任务:扫清起自东南、紧邻杉橦,并且日益严峻的匪患。

他身边这五十名随从里包括十二名高级军官,这些人都经过他的精挑细选,都是那种不大可能背地里合谋对付他的人——或者说,真要一起算计他,没准儿就成功了。

其余士兵都是他的亲兵,个个本领高强。不过袭击他们的山贼不仅人多势众,作战技巧也叫人大吃一惊。这帮山贼在大江与淮水之间的一个地方对申尉晃等人发起袭击,他们从树林里射出致命的箭雨,同时冲出树林,当头截住这一行人的去路。申尉晃过去吃了败仗,总会在战报中夸大敌人的数量,而这一次,他们面对的,却是实打实的两百号人。

任待燕抵达杉橦的当天就被领去面见圣上。

甚至没机会换身衣服吃顿饭。他一身征尘,脸都差点没时间洗。他仍然穿着马靴,弓和刀在大殿前被收走了。

大殿里全都是人,所有人都在猜想接下来会有怎样的一幕,交头接耳声响个不停。不过所有人都觉得,下午这次朝会很可能不仅关系重大,而且相当有趣。甚至在这个新建立的南十二王朝重现历史上性命攸关的一幕。

奇台的同平章事有很多理由感到不自在。眼前的人这么多,他有点拿不定主意自己对此有何感受。这么多目击者,就会传出去各种版本的见闻。而像眼前的这样的难题——父亲会如何处置?——以他通常的处置措施,根本没办法当机立断。早前他建议官家与任待燕私下见面,官家拒绝了。

他真希望荆仙知府没有来这里、没有把这件事往自己身上揽。王黻银赶在都统制之前来到了杉橦。在这个新组建的官僚系统里,他占了个举足轻重的位置,所以他完全有资格参加朝会。王黻银也和任待燕私交甚笃。

时下正在流传两句诗。这两句诗出自卢琛手笔。不论是在集市上,还是歌楼里都能听得到:汉州万里赴杉州,万里迢迢万里愁。

真是不妙,他得有所行动才行。你可以禁止人们传唱诗词歌曲,也可以把传唱或是谈论这些诗词的人抓起来,施以严惩。不过这样做基本上都于事无补,尤其是,诗词的作者还是卢琛这样的大人物。其实,最好的办法是证明这些诗词歌曲错了。

可这需要时间。也需要得到他人臂助。要打造一段长久的和平,通过互市赚回远多于送去北方的财富,水稻一年两收,让西起泽川东到大海的百姓人人皆有口粮,让新的奇台繁荣昌盛,国祚长久。这一切是有机会成真的,他真的相信这一切可以实现。

他只需要一个机会。他需要一个好皇帝,一个不被内心恐惧所主宰的皇帝。他看着他的皇帝,看着当今圣上。他又看向殿上的百官,看见那个人缓缓地向龙椅走来,就像一名刚下战场的军人。

父亲很喜欢这个任待燕。在小金山时,父亲曾这么说过。

都统制一脸疲态,这倒在意料之中。毕竟他赶了那么远的路,而朝廷打定主意不给他一点休息、准备、打探消息的时间。可与此同时,这人向杭宪投来的一瞥中含着笑意,像是完全明白这些伎俩似的。

他向圣上行了三拜大礼,礼数周全而精确。官家示意他起身,于是他站起身来,又转过来向杭宪拜了两拜。他在笑。

杭宪真希望这人没有笑,他希望自己别这么不自在。他疑心父亲在大殿之上是不是也有过这种感觉?唉,最开始也有吧。

阿尔泰骑兵闯入家门时,目盲、体弱而又孤单的父亲给了自己一个了断。而这个任待燕,本来打算歼灭奇台境内的最后的入侵者,光复旧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