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理士城堡 第九章 大集会(第3/5页)

我跟着屁股像南瓜的女仆登上木阶,走进一间出乎我意料、又深又长又高、通风良好的阁楼。跟这屋子的其他地方不同,这房间配有可打开的窗子,虽然此时窗子为了抵御湿气而关着,但仍比楼下时髦但阴暗的大厅多点光亮。

吉莉丝显然深谙草药师事业的经营之道,房里配有衬上纱网用来干燥药草的木架,小壁炉上的挂钩可用于烘干药草,沿墙还有开放式的橱架,架面上的孔洞可以让空气循环流通。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正在干燥中的罗勒、迷迭香和薰衣草的辛香宜人气味。房间一侧摆着一张颇具现代感的长桌,分门别类的研钵、捣杵、搅盆、舀匙在桌面一字排开,每个都干干净净,不沾一丝痕渍。

吉莉丝过了一会儿才出现。她气喘吁吁红着脸爬上楼,笑着准备用整个下午来捣药和聊八卦。

外头开始下起小雨,雨滴飞溅到长窗上,屋内的小壁炉微微燃着小火,非常舒服。我很享受与吉莉丝为伴,她舌尖嘴利,想法辛辣讽刺,跟理士城堡内的女人们腼腆可爱的个性大相径庭,而且就一个小村子里的女人而言,吉莉丝显然受过良好教育。

她还知晓理士城堡和村子内外近十年间的大小丑闻,也不断告诉我有趣的故事。不过,奇怪的是,她没有开口问关于我的事情。也许这不是她的风格,也许她会从别人那儿找出她想知道的答案。

我留意外头街上传来的吵闹声已有好一会儿了,本以为那是周日弥撒散会后的村民喧嚷。教堂就坐落在街尾的水井旁边,而这条大街从教堂开始延伸到广场,再从广场展开成扇形的小巷小径。

事实上,在前往铁匠铺的途中,我就幻想着从高处俯瞰村子。这村子的模样就像人的前臂和手掌:大街是桡骨,沿途分布着各行各业的店面,还有小康居户的住家;圣玛格丽巷是尺骨,这是一条与大街平行、较窄小的街道,有铁匠铺、制革铺,以及其他较不光彩的店面和商铺。村子的广场就像我见过的所有广场,一点都不方正,不过是个轮廓粗略的长形空间,这里则构成手部的腕骨和掌骨,几条盖了屋舍的小巷则形成手指指骨的关节。

一如官员住所应有的派头,邓肯的宅邸就坐落在广场上,这里不仅方便,也彰显了地位之尊。不管亚瑟·邓肯处理的案件是出于公众利益还是法律所需,广场皆可作为判决之地。杜格尔解释,广场也方便对人犯“上枷示众”。他们在广场正中央的石头基座上装了一个外观朴素的木头装置,旁边有根木桩,而这桩柱的用途颇为多样,可以是鞭刑柱、五朔节花柱、旗杆,或者用于拴系马绳,视需求而定。

外头的吵闹声更响了,而且彻底失序,完全不像是刚去过教堂、正准备回家吃饭的人该有的声音。吉莉丝不耐烦地大叫,把瓮搁到一旁,开窗去看这叫嚣声到底为何而起。

我走向窗户,站到她旁边,看到在理士城堡和村子里任职、身材矮胖的贝恩神父,领着一群为了到教堂而穿上长袍、大衣、外套、软帽的群众。他押着一个年纪约莫十二岁的男孩,从男孩身上破烂的格纹裤和发臭的衣服来看,他是某个皮匠家的小孩。贝恩神父抓住男孩的颈背,不过这动作有点难以维持,因为实际上男孩的个子比抓住他的贝恩神父还高。众人隔着一小段距离尾随他俩,纷纷大声指责,好像闪电过后的隆隆雷声。

我们在窗边看着,贝恩神父和那男孩走进屋子,消失在我们下方。群众仍然聚集在门外,相互推挤,低声众口纷纷。几个胆子较大的人还将脸贴到窗边,想偷瞄屋内状况。

吉莉丝关上窗户,阻绝了底下巴望着的人群喧哗声。

“很可能是偷窃的缘故,那是制革匠的孩子。”她走回草药桌边,简短说道。

“那他会怎么样?”我好奇地问。

她耸耸肩,干燥的迷迭香在她指间被揉碎,落进钵里。“这就要视亚瑟今早消化状况而定了。如果他早餐吃得好,那这小子可能挨几鞭就了事。不过,要是亚瑟今天便秘或者胀气,”她做出嫌恶的表情,“那这小子很可能就会缺个耳朵或断只手。”

我吓坏了,心里犹豫着该不该直接干涉这件事。我是外人(outlander),而且还是个英格兰人,虽然我自认被人视为城堡居民,以礼相待,但我还是看到不少人暗地里在我所经之处打着驱邪的手势。我出面求情可能反而帮倒忙。

我问吉莉丝:“难道你不能做点什么吗?跟你丈夫说,我的意思是,你去请他,呃,宽宏大量一点。”吉莉丝讶异地停下手边的工作,抬起头来,显然从没动过要干涉丈夫的念头。

“为什么你这么在意那小子?”她质问的语气里没有敌意,而是好奇。

“我当然在意啊,他只是个小孩子。而且不管他做了什么事,罪都不及终身残废吧。”

我这个说法显然没有说服力。她扬起淡淡的眉毛,耸耸肩,朝我递来钵杵。

“要带点什么给你朋友吗?”她的眼睛转了几下,扫过架上,选了一瓶青绿色的东西,瓶上标签用细致的草体写着“薄荷精油”。

“我拿药给亚瑟吃,这期间我看看能帮那孩子做点什么。不过,有可能太迟了。而且要是那个胖神父插手,他会希望这小孩得到最严厉的处罚。不过,我还是试试吧。你继续捣,迷迭香永远都能派上用场。”

我取过吉莉丝留下的捣杵,机械式地又捣又磨,心思却不在此。紧闭的窗子隔开了雨声和底下的群众喧哗,两种声音交融为轻柔的喃喃低语。我和所有的学童一样,读过狄更斯和其他早期作家的书,他们在作品里描写了那个时代残酷无情的法律,不论犯错者年纪大小或罪行轻重,法律对所有人一律严刑以待。与书中时空相隔一两百年,安稳地读着绞死小孩或断手断脚的细节,和安静地坐在这里捣药而相隔不过数英尺之下的地方正发生这等事,感觉可截然不同啊。

如果判决结果对这孩子不利,我可以直接出手干预吗?我拿着研钵,移到窗边朝外看。人潮又多了些,小贩和主妇被聚集的人群所吸引,沿着大街走到这里想看看是怎么回事。他们兴奋地转述细节,刚到的人往前推挤,不多久便融入围聚的人群。越来越多的人脸巴望地转向屋门,等候结果。

看着下方耐心地站在纷飞细雨中等待裁决结果的人群,我突然彻底懂了。我跟很多人一样,听过从战后德国流传出来的报告,以及一则则关于驱逐、集体屠杀、集中营和焚尸的故事,惊骇不已。就像许多人曾做过,或在多年后会做的那样,我心中自问:这些人怎么可以坐视这样的事情发生?他们一定知道,一定看过运送的卡车,来来去去的尸体、围篱和焚烟,他们怎能袖手旁观?现在,我全都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