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理士城堡 第九章 大集会(第4/5页)

这孩子在广场上的命运还不到生或死的地步,而且在科拉姆的保护下,我或许可以免受群众的围剿,但一想到自己要挺身而出,孤弱无力地对抗这帮坚决渴望以行刑见血的刺激感来纾解久候情绪、“品德高尚”的民众,我握着钵缘的手还是直冒冷汗。

人类是出于需要才群聚而居。从最早的穴居开始,无毛、脆弱、无助,除了智巧之外一无所有的人类,便是因为群居而得以存活。人类一如其他众多会被吞噬的生物,发现只要聚集的数量够多便有保护之效,而这样深植入骨的知识便是暴民统治的成因。因为数千年来,任何人或生物,要是胆敢脱离群体,甚至孤身与群体对抗,最后终将招致死亡。挺身而出对抗群众所需的不仅是不寻常的勇气,还要有超乎人类本能的某种东西。我害怕自己没有这所需之物,而恐惧即是羞愧。

在吉莉丝开门踏进房里之前,时间似乎永无止境。她手中握着一根炭棒,神色一如往常地镇定冷静。

“药草煮过之后我们得过滤一下,我想我们可用纱布包炭过滤,这方法最好。”她的语气仿佛我们先前没有进行那场谈话。

“吉莉丝,别折磨我了。那个皮匠的孩子怎么了?”我不耐烦地问。

“噢,那个啊……”她事不关己地抬起一侧肩膀,嘴角却藏不住恶作剧的笑意。最后她卸下假装的面容,笑了出来:“你真该亲眼瞧瞧,不是我自夸,我表现得还真好。所有身为人妻的挂念、女性的关爱,轻轻抚摸再加上母性的悲悯,我全都用上了。”

她夸张地说:“噢,亚瑟,我们的婚姻难道不是如此幸福吗?我得说这可不是人人都有的机运。”她的头朝橱架一歪,暂且卸下假装充满感情的面具休息一下,然后又继续:“哎呀,亲爱的,要是我们的孩子也被人这么对待,你会做何感想?这小孩一定是因为肚子饿才顺手牵羊的。噢,亚瑟,你可否在判决时灵魂秉持正义,却也心存慈悲呢?”吉莉丝坐上板凳,捶腿大笑,“这地方没戏可演,实在可惜!”

外头群众的吵闹声变了,我不顾吉莉丝在一旁沾沾自喜,走到窗边看发生了什么事。

拥挤的人群散开了,皮匠的儿子出现,缓缓走在神父和检察官之间。亚瑟·邓肯此刻全身上下满是仁慈善心,对着人群中地位显赫的几位成员点头致意。而贝恩神父活像一颗暴怒的马铃薯,棕色的脸上满是怒气。

这场小型审判移到广场中央进行,而村子里的“管锁人”——一个名叫约翰·麦克雷的男子从人群中站了出来,上前迎接。他穿着简朴雅致的暗色半长裤、外套和灰绒帽,服装和他的职务十分相称。他稍微脱下帽子,轻轻地以外套衣角挡雨。我本以为他是村里的狱卒,但实际上并不是,虽然必要时他也会扮演这个角色。麦克雷的主要任务是在村子里巡逻、检查关隘,以及必要时负责行刑。他的头衔源自系在他腰带上的木“锁”或铲子,这让他有权在周四市集上售出的每袋谷粮中抽取部分比例,作为他的报酬。

我是从“管锁人”本人身上得知这些的,几天前他到理士城堡,问我能否医治他拇指上难缠的甲沟炎。我用无菌的针头切去瘭疽,再敷上白杨苞软膏。我发现这位麦克雷先生是个语气轻柔且笑容可亲的羞涩男子。

不过,麦克雷现在可是面无笑容,一脸严肃。我想这也是有道理的,没人想看到行刑者咧嘴而笑吧。

“恶徒”被带到广场中央的石柱座前,脸色苍白,神情惊恐,不过当亚瑟·邓肯这位克兰斯穆尔教区的检察官挺着肥硕的身子,以近乎庄严的姿态准备宣布判决结果时,男孩却动也没动。

此时吉莉丝朝我耳朵说:“那笨蛋在我进去时就全招了。我没办法让他全身而退,不过已尽可能减轻刑责,他只需要被绑在颈手枷上一个小时,外加钉一只耳朵。”她好奇地越过我的肩膀向外看。

“钉耳朵!要钉在哪里?”

“咦?当然是钉在颈手枷上啊。”吉莉丝带着疑惑的目光看着我,不过随即回头看着窗外这场经过她大发慈悲插手介入后才得以减轻的罚刑。

围聚在颈手枷前的人多到我几乎看不见犯人的身影,不过群众稍微后退,让出了一点空间好让行刑者钉耳。身陷险境的小男孩脸色惨白地瑟缩着,双眼闭紧,一直没睁开,因为恐惧而全身颤抖。当钉子刺进耳肉时,他发出一声细锐高亢的惨叫,穿透闭上的窗子,听得我微微发颤。

我和吉莉丝就跟广场上多数的围观者一样,回去继续手边的工作,但我还是忍不住不时抬头看看外边。几个路过的游民状似奚落地对小男孩指指点点,朝他丢泥巴,偶然还看到一个严肃的市民趁工作空当加入道德改造的行列,以较委婉的字眼对颈手枷上的小男孩进行谴责和教诲。

距离春末天色变暗的时间还有一个钟头,我们在楼下的起居室喝茶,门上传来的阵阵捶打声,宣告有客来访。因为下雨,天色非常昏暗,几乎分辨不出云后的太阳在哪个高度,不过邓肯家以拥有一座时钟而自豪。这座豪华的装置缀有胡桃木镶板、铜制钟摆,正面还有合唱的小天使雕饰,而这装置正指着六点三十分。

帮忙洗碗碟的女仆打开通向大厅的门,不太正式地随口说:“在这里面。”詹米·麦克塔维什走进来时自动低下头,原本亮红的发色被雨淋过后已成古铜色。他穿了一件老旧破烂的罩袍抵御湿气,腋下挟着一条骑马时穿的墨绿厚绒罩袍。

在我起身把他介绍给吉莉丝时,詹米点头致意。

“邓肯夫人,比彻姆女士。”他朝窗户挥了几下,“这里今天下午好像有点事情发生。”

我望向外边,说:“他还在那儿吗?”从起居室晃动的窗玻璃望去,小男孩的身影扭曲过后仅剩一团暗色,“他全身一定都湿透了。”

“的确是。”詹米摊开罩袍递了过来,“科拉姆想你可能也会湿透,而我刚好到村子里办点事,所以他差我给你送袍子来。你得跟我回去。”

“科拉姆人真好。”我茫然地说,心里还惦记着皮匠的孩子。“他得在那里站多久?就是那个颈手枷上的孩子。”我不耐烦地再补上后头这句话,却看到吉莉丝一脸木然。

“噢,他呀。”她在对我提起这无关紧要的话题时眉头微微一皱,“一个钟头。我先前告诉过你了,现在那个执刑人也应该把他给放了吧。”

“有,我穿过林子时看到了。只是那个小伙子还没勇气把耳垂从钉子上扯下来。”詹米确认了吉莉丝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