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在路上 第十六章 美好的一天

夜晚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亲密感,一到早晨似乎就随露珠蒸发,彼此变得十分局促。在房里用过颇为沉默的早餐后,我们爬上旅店外的小丘,偶尔互换客套的问话。

到了丘顶,我在一块木头上坐下休息,詹米则在离我几英尺的地上,倚着一株小松树坐下。我身后的树丛里,不知什么鸟在活动——我猜是金雀,不然就是画眉。我一边听着它移动时长长的鸣叫声,看着毛茸茸的一小团物体飞过,一边思考着在这种情境下该如何应对。

静默已沉重到极点,詹米突然开口说:“我希望……”然后又住了口,满脸通红。虽然我觉得该脸红的人是我,但我很高兴有一方打破了沉默。

“希望什么?”我尽可能以鼓励的语气说。

他摇摇头,脸还红着:“不重要啦。”

“说吧。”我伸出一只脚,脚尖轻推他的腿,“要诚实,记得吗?”这样逼他虽然不公平,但我真的无法再忍受清喉咙和眼皮跳动这些不安的动作。

他双手交叠,紧抱着膝,背部微微后倾,眼睛却直盯着我。

“我本想说,我希望那个有幸当你第一个男人的人,对你很宽容,就像你对我一样。”他轻声说着,露出腼腆的微笑,“但转念又想,这话好像不太对劲。我想说的是……嗯,总之谢谢你。”

“宽容和这件事没有关系!”我猛然回答,满脸通红,眼睛不敢正视他,盯着裙子的某处。一只靴子挤入我视线,轻推我的脚踝。

“要诚实,对吧?”他重复我刚刚的话。我抬头看见他的脸,眉毛嘲弄地挑起,挂在大大的笑容上方。

“嗯,反正,第一次以后就没有了。”我有点防卫地说。他大笑,而我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脸还红着。

一道凉爽的阴影遮蔽我发烫的脸,一双大手紧紧握住我的手,拉我站起身来。詹米在我原来坐的木头上坐下,拍拍大腿要我坐上去。

“坐。”他说。

我不情愿地坐下,脸转向另一边。他环抱我的腰,让我靠着他的胸膛。我背后感觉到他稳定的心跳。

“既然,我们在没有肢体碰触的情况下无法轻松说话,那我们就碰一下吧。等你又觉得习惯我了,再告诉我。”他向后靠去,我们进入一株橡树的阴影之下。他紧抱着我没说话,只是缓缓呼吸,我可以感到他胸膛的起伏,以及气息吹乱我的头发。

“好了。”过了一会儿我说。

“好。”他放开手,把我身体转向他。距离如此之近,我看得见他脸颊和下巴上赤褐色的胡楂儿。我用手指刷过,感觉就像旧式沙发上的绒毛,既僵硬又柔软。

“对不起,我今天早上没法刮。杜格尔昨天在婚礼前给了我剃刀,但又收回去了——他怕我在新婚之夜自杀吧,我猜。”他低头对我露出笑容,我也对他微笑。

说到杜格尔,我想起前一晚我们的对话。“我在想……昨晚,你说杜格尔和他的手下,在你从法国回来的时候,在岸边等你。你何必跟他来这儿,而不是回你自己家,或者去其他弗雷泽家族的领地呢?我想说的是,杜格尔这样对你……”我话没说完,略为迟疑。

“噢。”他说,同时稍稍移动双腿,使我的重量分散开。我几乎可以听见他在思考的声音了。他很快下定决心,讲了出来。

“这个,我想,是你应该知道的事。”他皱起眉头,“我告诉过你我被放逐的原因。嗯,我离开威廉要塞以后——后来有段时间,我不太在乎……什么事都不太在乎。我父亲大约就是在那段时间去世的,而我姐……”他再度停顿,我感到他心里在挣扎。我扭过头看着他。平常总是愉悦的脸庞上,蒙着一层强烈的情绪。

他缓缓说:“杜格尔跟我说……杜格尔跟我说,说我姐姐怀孕了。孩子是兰德尔的。”

“天哪!”

他侧睨我一眼,然后又转开视线。他的眼睛和蓝宝石一样晶亮,迅速眨了一两下。

“我……我无法说服自己回去。”他声音很低,“发生这么多事,我无法再面对她。而且……”他叹口气,接着紧抿双唇。“杜格尔跟我说,她……孩子出生后,她……嗯,当然了,她也没有办法,那时只有她一个人——可恶,是我丢下她一个人的!他说她还跟另一个英国兵睡了,一个英国驻兵,也不知道是谁。”

他用力咽下口水,然后坚定地继续说:“当然,我有能力就寄钱回去,但我无法……无法提笔写信给她。能说什么呢?”他无奈地耸着肩,“反正,过了一段时间,我对在法国服役的生活感到厌倦。然后我从亚历山大叔叔那儿听到,有个名叫霍罗克斯的英国逃兵跟他说了一些事。那人逃离部队,到弗朗西斯·麦克莱恩·欧唐威里的阵营里服役。有一天他喝醉了,不小心说出在我逃出威廉要塞的时候,他跟英国驻兵一起驻扎在那儿,并目睹了那人枪决军士长的那一幕。”

“所以他可以证明人不是你杀的!”这听来是个好消息,所以我就把话说出来。

詹米点点头:“嗯,没错。虽然逃兵所讲的话,大概很难算数。不过至少这是个好的开始,至少我知道是谁下的手了。而在我……嗯,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回拉里堡,也不知道能不能踏上苏格兰的土地而不用担心被抓去吊死。”

“是啊,听来不错。不过这事怎么跟麦肯锡家扯上关系的?”我冷冷地说。

于是詹米对家庭关系和宗族派系做了一段复杂的分析,厘清这些之后,可以得知弗朗西斯·麦克莱恩和麦肯锡阵营有关联,并曾把霍罗克斯的话传给科拉姆,而科拉姆又派杜格尔去接触詹米。

“这就是我受伤的时候他会出现在附近的原因。”詹米说毕,停顿了一下,眯着眼睛看太阳,“你知道吗?后来,我曾想过,那会不会是他下的手。”

“用斧头砍你?你的亲舅舅?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皱着眉,好像在思忖该说多少,然后耸耸肩:“我不知道你对麦肯锡家了解多少,虽然我想你和老奈德·高恩同行那么多天,不可能没听到一些什么。他不可能一直不谈这个话题。”

看见我回应的笑容,他点点头。“嗯,你自己也见过科拉姆的样子,谁都看得出来他活不久了。可是小哈米什还不到八岁,他还要十年才能够统领宗族。要是科拉姆在哈米什尚未准备好之前就走了,那怎么办?”他看着我,提出这个问题。

“这个嘛,我想,杜格尔会成为堡主。至少会在哈米什长大之前,代理一阵子。”我慢慢说道。

詹米点头道:“没错,是这样。可是杜格尔跟科拉姆很不一样,而且要是有别的人选,宗族里有的人不会愿意乖乖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