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在路上 第十六章 美好的一天(第3/7页)

离开杜格尔的影响和让人恐惧的围观群众,我感到眩晕的自由。一股冲动让我想怂恿詹米逃跑,并带我一起走,不过理智还是占了上风。我们既没钱,也没食物,只有他皮袋子里的那点午餐。日落之前如果没返回旅店,一定会被追捕。詹米显然可以整日攀爬而不冒一滴汗,也不会呼吸困难,我却没受过这种训练。他注意到我涨红的脸,于是让我坐到一块岩石上。他自己也在我身边坐下,满足地凝视底下的山丘,等待我呼吸平稳。在这里我们绝对安全。

想到巡逻队,我不自觉地把手搁在詹米手臂上:“我真的很高兴,你没值那么多钱。”

他看着我好一会儿,鼻子渐渐红了起来。他揉揉鼻子说:“嗯,你的话有很多解读空间,外乡人,不过在这种情况下,我要谢谢你。”

“我该谢谢你,谢谢你跟我结婚。我得说,比起威廉要塞,我宁愿在这里。”

“谢谢你的称赞,夫人。”他说着微微鞠躬,“我也宁愿在这里。既然我们忙着彼此感谢,我也该谢谢你跟我结婚。”

“呃,好……”我再度脸红。

“不只是为那件事,外乡人,当然也包括那件事。但我觉得你也救了我的命,至少对麦肯锡家来说是这样。”他说着,笑容渐渐加深。

“什么意思?”

“身上有一半麦肯锡血统是一回事;有一半麦肯锡血统,还娶了一个英格兰妻子,是另一回事。不管族人怎么看我,一个英格兰女人变成理士城堡夫人的机会,本来就不太大。你知道,这就是杜格尔要你和我结婚的原因。”

他抬起的一边眉毛,在晨光中闪耀着金红色的光芒:“你不会更想跟鲁珀特结婚吧?”

“不,不想。”我加重语气说。

他大笑着起身,苏格兰裙刷过松针。

“嗯,我母亲跟我说过,有朝一日会有姑娘选我的。”他伸出手,拉我起身。

“我跟她说,我觉得应该让男人来选女人。”他继续道。

“那她怎么说呢?”我问。

“她翻翻白眼,然后说:‘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你这好辩的小公鸡,你会知道的。’”他大笑,“我现在知道了。”

他抬头看着阳光从松针间流泻而过,透出柠檬色的光芒。

“真是美好的一天。走吧,外乡人,我带你去抓鱼。”

我们继续上坡。这次詹米朝北前进,爬过一堆乱石,穿越一道裂隙,进入一处小峡谷的开口,里面石头遍布、绿叶成荫,耳畔则是汩汩流水声,十多道小瀑布从石头间喷溅而出,喧乱着坠入峡谷,在下方形成无数细流和水塘。

我们把脚悬在水中晃着,从树荫下移坐到太阳下,觉得太热后又坐回树荫下。我们随意闲聊,又不说得太深,也留意着彼此最细微的动作,耐心等待着让视线停留更久、让碰触更具深意的时刻自然发生。

在一个波光粼粼的深池上方,詹米教我怎么给鳟鱼搔痒。他蹲低身体避开向下生长的树枝,沿着凸出的礁石摇摆前行,伸展双臂保持平衡。走到一半,他在岩石上小心转身,伸手催我跟上。

为了在崎岖的乡间行走,我已塞起裙摆,成功减少了行走的阻碍。我们全身舒展开来,趴在冰冷的岩石上,头对着头望向水底,柳树枝条在我们背上掠过。

“重点就是找个好地点,然后等着。”他一手探入水中,动作流畅,没有溅出水花,然后把手搁在池底凸石阴影外缘的沙石上。长长的手指微微弯向掌心,水光粼粼下,仿若水生植物的叶片轻轻漂动。从他前臂静止的肌肉来看,他的手根本没动。折射之下,他的手臂朝水面的方向直直上斜,仿佛已脱臼,跟我刚刚认识他的时候一样——那是一个多月前,天哪,才一个月?

认识一个月,结婚一天。发了誓、流了血,成为家人和朋友。假如时间到了,我必须离开,希望不会让他太伤心。我发现自己对于现下不需要思考这个问题,有一瞬间还挺高兴的。我们离纳敦巨岩很远,而且眼下也绝不可能有机会逃离杜格尔。

“来了。”詹米声音很小,几乎是气音。他说过,鳟鱼的听觉很敏锐。

从我这边看过去,那条鳟鱼只不过是斑斓沙堆上的一阵乱流。在岩石阴影深处,鳞片并未发出闪光,斑点叠着斑点,被透明的鱼鳍推移着,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到。因好奇而围着詹米手腕拉扯毛发的小鱼,逃入水池明亮之处。

一根指头慢慢弯起,速度慢到几乎辨认不出它的移动。我只能从它与其他指头的相对位置看出变化。又一根指头慢慢弯起,然后过了好久好久,又是另外一根。

我几乎不敢呼吸,靠在冰凉岩石上,心脏剧烈地跳动着,节奏比鱼的呼吸还快。慢慢地,手指又一根根舒展开来,然后再度开始催眠般地漂动,一根,一根,又一根,慢慢弯起,动作如涟漪般滑顺,仿若鱼鳍边缘。

鳟鱼好像受到慢速召唤动作的牵引,向外探出鼻子,纤细小巧的嘴巴和鱼鳃不断张合,保持着呼吸的节奏。鱼鳃就像跳动的心脏,在粉色的身体内部显露、隐藏,显露、隐藏。

嚼动的嘴巴探索着咬向水波。现在,它的身体大部分已经离开岩石的遮蔽,悠悠地悬在水中,不过还在阴影之下。我看见一只眼睛,在空洞失焦的凝视中前后跳动。

再有一英寸,拍动鱼鳍的身体就会来到狡诈的指头正上方。我发觉自己两手紧握岩石,脸颊紧贴花岗岩,好像这样更不容易被发现。

突然一个动作爆发。一切发生得太快,我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厚重的水花飞溅起来,洒落在距我脸颊仅一寸之遥的岩石上。詹米从我身上跃过岩石,披肩扫过,刮起一阵疾风;鱼身划过空中,掉落在铺满树叶的岸边时,发出沉重的撞击声。

詹米从礁石上跃入池边的浅滩中时,水花四溅。那发蒙的鱼还来不及挥动鱼鳍跳回水里就被他逮住了。他抓住鱼尾,熟练地拍向石面,鱼儿当场毙命。

他涉水把鱼拿给我看,骄傲地说:“是条大的。”这鱼足有十四英寸长。“早餐有着落了。”他抬头对我笑着,裤子湿到大腿,头发垂在脸上,衣服上有水渍,还沾着枯叶。“跟你说过,我不会让你饿肚子的。”

他用好几层牛蒡叶和冰冷的泥巴包起鳟鱼,接着在冷水中清洗手指上的擦伤,爬上岩石,把包好的鳟鱼递给我。

他对着鳟鱼点点头:“这个结婚礼物可能有点奇怪,但奈德·高恩可能会说,这也不是没有先例。”

“有过给新婚妻子送鱼的先例?”我饶富兴趣地问。

他脱下长袜,放在岩石上,然后躺在阳光下,赤裸修长的脚趾在暖阳中愉悦地扭动着:“有一首老情歌,是从列屿那边传来的。你想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