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上帝之犬

每片坟场中,都有一座属于食尸鬼的坟墓。在任何坟场,只要转悠的时间足够长,你就一定能发现它:一个坑坑洼洼的坟包,一块破破烂烂的墓碑,四周肆意生长的凌乱杂草,还散发着一种气息,你靠近时就会感觉到——一种遗弃的气息。

食尸鬼的坟墓比别的墓还要冷一些,墓碑上的名字也常常无法看清。如果坟墓上有雕像,那肯定没了脑袋,还覆满蘑菇和苔藓,使得这雕像本身也像个大蘑菇;如果坟场中有座坟墓像是遭受过恶意破坏,那它就是食尸鬼之门;如果有座坟墓让你一心想离它远远的,那它就是食尸鬼之门。

伯蒂所在的坟场就有一座。

每片坟场里都有一座。

赛拉斯要走了。

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时,伯蒂很沮丧。现在他不沮丧了,他很恼火。

“为什么啊?”

“我和你说过。我需要去调查一些信息,为此我需要远行。为了远行,我必须离开这儿。这事我们早就讲过了。”

“有什么事那么重要,让你非得离开这里?”伯蒂六岁的小脑瓜拼命地转啊转,可就是想不出什么天大的事能让赛拉斯动了要离开他的念头。“这不公平。”

赛拉斯一脸淡定。“诺伯蒂·欧文斯,这无关乎公平不公平,现实就是如此。”

伯蒂听不进去。“你说过要照顾我的,你说过的。”

“作为监护人我是对你负有责任,可幸运的是,这个世界上想承担这份责任的不止我一个。”

“你要去哪里啊?”

“外面,远方,我要去揭开一些事,但我现在不能说出来。”

伯蒂哼了一声,转身离开,踢着地上并不存在的石子。

坟场的西北侧,肆意生长的植物盘绕缠结,早已令坟场管理员和坟场之友组织招架不住。伯蒂走到了这块地方,叫醒了维多利亚时代的一家人的几个孩子,和他们一起在月光下的常春藤密林中玩捉迷藏。这几个孩子在十岁生日前就去世了。

伯蒂试图自我欺骗:赛拉斯不会走,什么都不会变。可当他玩完捉迷藏跑回老教堂时,他看到了两样东西。这两样东西让他不得不接受现实。

第一样东西是个皮箱,伯蒂一看就知道这属于赛拉斯。皮箱由漂亮的黑色皮革制成,带有黄色配件和黑色提手,至少有一百五十年的历史。维多利亚时期的医生或殡葬承办人经常随身携带这种皮箱,里头的工具一应俱全。伯蒂从没见过赛拉斯的皮箱,他甚至不知道赛拉斯有个皮箱,但这样的皮箱只可能属于赛拉斯。伯蒂试着往皮箱里窥探,可皮箱被一把硕大的黄铜锁锁得严严实实。他又试着把皮箱提起来,可太重了,他提不动。

这是第一样东西。

第二样东西坐在教堂边的长凳上。

“伯蒂。”赛拉斯说,“这是卢佩斯库小姐。”

卢佩斯库小姐并不漂亮。她的脸苍白清瘦,看上去闷闷不乐,灰色的头发和年轻的脸庞有些违和,前牙不太整齐。她穿着笨重的胶布雨衣,系着一条男士领带。

“你好,卢佩斯库小姐。”伯蒂说。

卢佩斯库小姐没说话。她闻了闻伯蒂,接着对赛拉斯说:“所以说,这就是那个孩子。”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开始围着伯蒂转,鼻孔张开,像是在嗅他的气味。转完一圈后,她对伯蒂说:“你每天早上醒来以及晚上睡觉前都要来向我汇报。我在那边的那座房子里租了一个房间。”她指向一栋只露出屋顶的房子,“不过,我平日都会待在这片坟场。我是一名历史学家,研究古墓的历史。听明白了吗,孩子?”

“伯蒂。我叫伯蒂,不叫孩子。”

“伯蒂……愚蠢的名字。伯蒂是个昵称,是个绰号,我不认可。我叫你‘孩子’,而你要叫我‘卢佩斯库小姐’。”

伯蒂抬头眼巴巴地望着赛拉斯,可赛拉斯脸上没有丝毫同情。他拿起皮箱,说:“卢佩斯库小姐会照顾好你,伯蒂,我相信你们俩会相处得很愉快。”

“怎么可能!”伯蒂大叫,“她太讨人厌了!”

“你这么说可太失礼了。”赛拉斯说,“我想你应该道歉,对不对?”

伯蒂不肯,可赛拉斯看着他,手里还抓着他的黑色皮箱,即将去一个不知有多遥远的地方。伯蒂只好说:“对不起,卢佩斯库小姐。”

卢佩斯库小姐没有当即回应。她又嗅了嗅,接着说:“我从很远的地方过来照顾你,孩子,我希望你值得我这么做。”

拥抱赛拉斯是伯蒂无法想象的,于是他伸出一只手。赛拉斯弯下腰,用自己苍白的大手轻柔地握了握伯蒂脏兮兮的小手,然后轻松地拎起自己的黑色皮箱,沿着小路走出坟场,仿佛他的皮箱轻如无物。

伯蒂把这事告诉了父母。

“赛拉斯走了。”

“他会回来的。”欧文斯先生乐呵呵地说,“伯蒂,你就别担心了。讨厌的事就像一枚假便士,总会遇到的。”

欧文斯太太说:“当你刚来时,他向我们保证:如果他有事要离开的话,就一定会找另一个人来给你带食物,把你照顾好。他说到做到,真是太可靠了。”

赛拉斯的确会为伯蒂带吃的,他每晚会把食物放在教堂的地下室里,可在伯蒂看来,这在赛拉斯为他做的所有事之中是那么不足挂齿。赛拉斯会为他提供建议——冷静、理智、万无一失的建议。他所知的比坟场居民要多得多,因为他每夜都要到外面的世界去,所以他能为伯蒂描述当前的世界,而不是几百年前早已过时的世界。他处变不惊,十分可靠,在伯蒂从小到大的每一夜都未曾缺席。因此一想到小教堂里要空了,伯蒂感到难以接受。最重要的是,赛拉斯能给他安全感。

卢佩斯库小姐同样认为,自己的职责远不止给伯蒂带吃的,当然,吃的她也带来了。

“这是什么?”伯蒂很惊恐。

“健康的食物。”卢佩斯库小姐说。他们正在教堂的地下室,卢佩斯库小姐往桌上放了两个塑料盒,打开了第一个盒子的盖子。“这是甜菜大麦羹。”她又指向第二个盒子,“这是沙拉。你把这俩都吃了,这些是我为你做的。”

伯蒂盯着她的脸,确认她不是在开玩笑。赛拉斯带来的食物通常是袋装食品,买自那些深夜售卖且不提问题的地方。从来没人给他带过装在有盖塑料盒子里的食物。

“好难闻啊。”伯蒂说。

卢佩斯库小姐说:“如果你不快点吃,它会冷掉,变得更难闻。快吃。”

伯蒂很饿,他拿起塑料勺,舀了一勺紫红色的羹,送进嘴里。黏糊糊的口感,不熟悉的味道,但他还是咽了下去。

“还有沙拉!”卢佩斯库小姐打开第二个盒子的盖子。盒子里装着大块的生洋葱、甜菜和西红柿,浇了一层浓稠的酸味沙拉酱。伯蒂往嘴里放了一块甜菜,嚼了嚼。嘴里的唾沫越来越多,他意识到如果把这东西吞下去他会立马吐出来。“这我吃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