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上帝之犬(第2/7页)

“这对你的身体好。”

“我会吐的。”

两人大眼瞪小眼,一个是灰发乱蓬蓬的小男孩,另一个是银发一丝不乱、清瘦且苍白的女人。

卢佩斯库小姐败下阵来:“你再吃一口。”

“不要。”

“你再吃一口,不然你就得把这些全部吃光。”

伯蒂挑了一块酸溜溜的番茄,嚼了几口,吞了下去。卢佩斯库小姐盖好盖子,把两个塑料盒放进塑料购物袋。

“现在开始上课。”

如今正值仲夏,天色接近半夜才会完全黑下来。以前仲夏是不上课的,伯蒂会在无尽的温暖黄昏中尽情玩耍、探索、爬上爬下。

“上课?”

“你的监护人觉得我最好教你一些知识。”

“我有老师,利蒂希娅·伯萝丝教我书写和词汇,彭尼沃斯先生教我他自创的年轻绅士完全教育系统(含为死者准备的附加材料),我自学了地理和别的知识。我不需要再上课了。”

“孩子,也就是说你什么都知道?你才六岁,就什么都知道了。”

“我没那么说。”

卢佩斯库小姐抱起双臂。“给我讲讲食尸鬼。”

伯蒂努力回忆这些年来赛拉斯给他讲的关于食尸鬼的事。“远离他们。”他说。

“这就完了,孩子?为什么你要远离他们?他们从哪里来?

要到哪里去?为什么你不能靠近食尸鬼之门?说说看,孩子。”

伯蒂耸了耸肩,摇了摇头。

“列举不同种类的人。现在。”

伯蒂想了想,说:“活人,呃,死人,”他顿了顿,又蒙了一个,“猫?”

“你很无知,孩子。”卢佩斯库小姐说,“这很糟糕,而且你满足于自己的无知,这更糟糕。跟着我念,这个世界上有活人和死人,日行者和夜行者,食尸鬼和踏雾者,还有高空猎手和上帝之犬,此外还有独行者。”

“你是哪种?”伯蒂问。

“我,”卢佩斯库小姐严肃地说,“我是卢佩斯库小姐。”

“赛拉斯呢?”

她迟疑了一会儿,说:“他是个独行者。”

伯蒂感到这堂课无比难熬。赛拉斯教他东西时很有趣,很多时候伯蒂根本没意识到他在教他。而卢佩斯库小姐照着清单教学,伯蒂不知其意义何在。他坐在地下室里,渴望到外面去,到夏日的黄昏中,到清幽的月光下。

上完课后,心情糟透了的伯蒂飞一般地跑了出去,想找几个玩伴,却一个也没找到,只看到一只潜行的灰色大狗。灰色大狗在墓碑间和阴影中穿梭,一直和他保持一段距离。

这一周的情况越来越糟。

卢佩斯库小姐继续给伯蒂带自己做的食物:浸着猪油的馄饨、浇着一块酸奶油的浓稠紫红汤、煮熟后冷掉的小土豆、大蒜味刺鼻的冷小肠、泡在灰不溜秋、令人食欲尽失的液体里的煮过了头的鸡蛋。能少吃多少,伯蒂就少吃多少,绝不多吃一口。

课程继续。头两天卢佩斯库小姐没教别的,只教了他怎么用世界上的各种语言呼救。一旦伯蒂说错了或忘记了,指关节就要挨上一记钢笔的重击。

第三天,测验像开火一样向伯蒂袭来。

“法语?”

“Au secours.”

“莫尔斯电码?”

“SOS,三小点,三长点,再三小点。”

“夜靥?”

“这真是太傻了,我不记得夜靥是什么了。”

“他们长着没有毛的翅膀,在低空飞行,飞得很快。他们不会到访这个世界,但他们会在前往戈莱姆途中的红色天空中翱翔。”

“我一辈子也不需要知道这个。”

卢佩斯库小姐的嘴抿得更紧了。“夜靥?”

伯蒂照她所教,从喉咙深处发出了夜靥的求救声——像是老鹰的叫声。

卢佩斯库小姐轻哼一声:“凑合。”

伯蒂恨不得赛拉斯马上就能回来。他问:“最近我老是在坟场看到一条灰色大狗,你来了后它就来了,那是你的狗吗?”

卢佩斯库小姐拉直自己的领带,说:“不是。”

“今天的课上完了吗?”

“上完了。今晚你要阅读我给你的清单,背下来,明天检查。”

清单用淡紫色的墨水在白纸上写成,散发着一股陈旧的味道。

伯蒂带着新清单爬到山坡上,努力背诵上面的那些单词,但怎么也无法专注。他索性把清单叠起来,放在一块石头下。

那一夜没人陪他玩。在硕大的夏日圆月下,没人想玩耍、聊天、奔跑或攀爬。

伯蒂来到欧文斯夫妇的坟墓,向他们抱怨,可欧文斯太太听不得一句关于卢佩斯库小姐的坏话,就因为她是赛拉斯选的人。而欧文斯先生只是耸了耸肩,给伯蒂讲了自己还是个家具木工小学徒时的故事,还说伯蒂在学的东西那么有用,他巴不得也全学了。伯蒂听了后,心情更糟糕了。

“还有,现在不该是你学习的时间吗?”欧文斯太太说。

伯蒂捏紧拳头,一言不发。

他迈着重重的步子,气鼓鼓地离开坟场,感觉没人爱他,没人喜欢他。

这一切都太不公平了。伯蒂一路走,一路踢石子。他又看见了那只灰色大狗,便叫唤它,看它会不会过来和自己玩,可灰色大狗一直与他保持距离。伯蒂很气恼,抓起一块泥巴就扔了过去。泥巴砸到了边上的一块墓碑,溅得到处都是。大狗盯着伯蒂,眼神像是在叱责他,随后它步入阴影,消失了。

伯蒂沿西南方向走下山,避开了老教堂,他不想见到没有赛拉斯的老教堂。

他在一座感觉和他一样糟糕的坟墓旁停下:坟头上有棵橡树,曾挨过雷劈,只剩一节焦黑的树干,如同破山而出的锋利魔爪。坟墓污迹斑斑,布满裂痕。墓上有块纪念碑,碑上立着一尊无头天使像,天使的长袍就像一朵又大又丑的蘑菇。

伯蒂坐在一堆草上,觉得自己很可怜。他恨所有人,连赛拉斯也恨,恨他离自己而去。他闭上眼睛,在草丛上蜷成一团,陷入无梦的睡眠。

上山的路上,威斯敏斯特公爵、尊贵的阿奇博尔德·菲茨休以及拜斯和维尔斯主教正在阴影间跳动穿行。三人筋干巴瘦,皮肤粗糙,衣衫褴褛。他们一直靠着树篱的背光侧前行,跃过一个又一个垃圾桶,时而轻快弹跳,时而大步慢跑,时而鬼鬼祟祟。

他们个头很小,如同正常体型的缩水版。此时他们正在低声交谈,比方说——

“如果阁下比我们更清楚我们所处的位置,恳请您说出来,否则,请闭上你的大嘴巴。”

还有——

“阁下,我是说,这附近有一座坟场,我闻得出来。”

还有——

“你要是闻得到,那我也应该闻得到,因为我的鼻子比你灵,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