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女巫的墓碑(第2/8页)

他往上望,似乎看到了什么,定睛一看,没有看错:一个苹果,红彤彤的熟透的大苹果。

伯蒂对自己爬树的本事引以为傲。他荡上树,从一根树枝荡到另一根树枝,假想自己是能沿着笔直的墙壁往上爬、动作流畅的赛拉斯。

那个苹果,在月光下红得发黑的苹果,触手可及。

伯蒂顺着树枝慢慢向前,来到苹果正下方,伸出手,指尖碰到了苹果。

可他永远都没能吃到。

啪——响声如同猎枪开火,伯蒂身下的树枝折断了。

夏夜,野草丛中,一阵刺痛惊醒了他,尖锐如冰锥,低沉如闷雷。

身下的地面相对而言挺软的,还散发着古怪的暖意。伯蒂伸手往下,像是摸到了一层温暖的毛皮。他落在草堆上,坟场的管理员会把割草机割的草倒在这里,正巧起了缓冲的作用。他除了胸口疼,腿也疼,脚踝像是因最先着地而扭伤了。

他痛苦地呻吟。

“哎呀呀,小男孩。”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你从哪儿来的呀?像块陨石似的从天而降,你怎么搞的?”

“我刚才在苹果树上。”伯蒂说。

“啊,让我瞧瞧你的腿,我敢说一定像树枝一样折断了。”冰凉的手指戳了戳伯蒂的腿,“没断。扭了,没错,可能是扭了。你真是走了魔鬼运啊,男孩,恰好掉进了草堆。放心吧,这不是世界末日。”

“那就好。”伯蒂说,“可还是挺疼的。”

他扭头向后上方看去。说话的是个女孩,比他大一些,但还没成年,看上去既不友好也没什么敌意,更多的是戒备吧。她长着一张聪慧的脸,但一点儿也不好看。

“我是伯蒂。”

“那个活人男孩?”

伯蒂点点头。

“我就知道一定是你。我们都听说过你,即便在这里,在陶工之地。怎么称呼你?”

“欧文斯。诺伯蒂·欧文斯,简单点就是伯蒂。”

“你好啊,年轻的伯蒂先生。”

伯蒂上下打量着女孩。她穿着一条朴素的白色直筒式连衣裙,生着一头灰色长发,脸上有那么一点儿小妖精的感觉——无论什么表情,总挂着一抹笑意。

“你是自杀的吗?”伯蒂问,“你是不是偷了一先令?”

“我什么都没偷过,连一块手帕都没有。”她轻佻地说,“自杀的人都在那里,山楂树那边。被绞死的人在黑莓丛里,两个都是,其中一个造了假币,另一个是强盗。他自己是那么说的,不过要我说啊,他恐怕不只是个普通的盗贼。”

“哦。”伯蒂忽然有了个猜想,便试探道,“听说这儿埋着一个女巫。”

女孩点点头:“被水淹,被火烧,埋在此地,连个标记的石头都没有。”

“你先是被水淹了,后又被火烧了?”

女孩在伯蒂身边的草堆上坐下,冰凉的手搭在伯蒂阵阵抽痛的腿上。

“一天黎明,当我还没彻底醒来时,他们来到我的小木屋,把我拖到了草地上。‘你是个女巫!’他们大呼小叫,一个个满脸横肉,擦洗得粉粉嫩嫩,就像清洗干净要到集市上售卖的猪。天空下,他们一个接一个站起来,控诉自家的牛奶馊了啊,几匹马跛了啊。最后,杰米玛小姐站了起来,最胖,最粉嫩,梳洗得最干净整洁的就是她。她控诉所罗门·波利特如何甩了她,然后成天像只围着蜜罐转的蜜蜂一样绕着洗衣房打转。她说所罗门变成那副样子都是我的魔法作祟,这个可怜的年轻人一定中了我的咒。所以他们把我绑到惩椅上,再把惩椅硬生生地淹入池塘,还说如果我是个女巫就既不会淹死也不会在乎。杰米玛小姐的父亲给了每个人一枚四便士银币,让他们把惩椅按在臭气熏天的绿色水塘里,按了好长时间,看我会不会淹死。”

“你死了吗?”

“哦,死了啊,一肚子水。”

“哦。那你不是个女巫。”

女孩用乌溜溜的鬼眼睛看着伯蒂,歪嘴一笑。她看上去还是像个小妖精,不过现在像个漂亮的小妖精,伯蒂觉得既然有这样的笑容,她根本不需要用魔法来吸引所罗门·波利特。

“你说什么呀,我当然是个女巫。当他们把我从惩椅上解开,摊开在草地上时,他们就明白了。我十分之九的身体死了,盖满了浮萍和发臭的淤泥。我翻着眼珠,诅咒那天早上在村庄草地上的每一个人,诅咒他们死后永远无法安息。我没想到诅咒应验得那么快,就像跳舞时,你的耳朵还没听到乐曲,脚就已经踩着节奏动了起来,一直跳到黎明。”

她站起来,转了个圈,踢踏踢踏,光洁的脚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我的呼吸有如汩汩冒泡的池塘水,我用最后一口气下了诅咒,接着就死了。他们在草地上烧了我的身体,烧得只剩黑炭,然后在陶工之地挖了个洞,把我的焦尸扔了进去,连块写着我名字的墓碑都没立。”

她顿了顿,一瞬之间显得很伤感。

“那些人中有人被埋在坟场吗?”伯蒂问。

“一个也没有,”女孩眨了眨眼,“在他们淹了我又烧了我后的那个周六,有人从伦敦给波林格先生寄来一条地毯,地毯很精美,可上头除了柔韧的羊毛和精巧的图案外,还有别的东西——地毯的花纹里藏有瘟疫。周一前,有五个人开始咳血,皮肤变得和我从火里被拉出来时一样黑。一周后,瘟疫几乎席卷了整个村落。幸存者在村外挖了个坑,把大大小小的尸体一股脑丢了进去,后来他们又把坑给填了。”

“村里所有人都死了吗?”

“所有看着我被水淹被火烧的人都死了。”女孩耸耸肩,“你的腿怎么样了?”

“好多了。谢谢你。”

伯蒂慢慢起身,一瘸一拐地下了草堆,靠在铁栏杆上。他问:“所以你一直是个女巫?我是说,在你诅咒他们前就是?”

“哼,说得好像让所罗门·波利特围着我的屋子转要用到魔法似的。”

答非所问。伯蒂心想,但没说出来。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没有墓碑。”女孩撇了撇嘴,“只是个无名氏,不是吗?”

“但你一定有个名字。”

“如果你愿意,就叫我丽萨·赫姆斯托克吧。”女孩娇蛮地说,“我的墓就在那下边,看到了吗?一无所有,只有荨麻显示出那是我的安息之地。我不过想要个东西标出我的坟墓罢了,这要求不过分吧?”

她看上去很悲伤,有那么一瞬,伯蒂想上去抱抱她。

当他从铁栏杆的缝隙挤回坟场时,忽然灵机一动:他想为丽萨找块墓碑,写上她的名字。他想让她笑。

上山前,他转过身想挥手告别,但女孩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