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倾巢而出的杰克(第4/15页)

欧文斯先生说:“亲爱的,你说的当然是对的。”他冲伯蒂眨巴眼睛,示意他别当真,接着做了个“十七”的嘴形,以示自己才是对的。

伯蒂一直没和活人交朋友,他那时日不长的校园生活带来的只有无穷无尽的麻烦,但他依然记得斯卡莉特。自从斯卡莉特走后,他想念了她好几年,后来才不得不接受了再也见不到她的事实。可现在她来到了坟场,他却没认出她……

伯蒂晃悠晃悠,渐渐步入坟场西北边的幽深之地,那儿因盘绕缠结的常春藤和树木而危险重重。路边挂有标语,建议游客就此止步,可这根本就没必要挂。一旦你走过埃及路尽头的那丛常春藤,走过引领人们前往安息之地的仿埃及墙的一扇扇黑门,阴森恐怖的气息就会扑面而来,让你毛骨悚然。西北边的坟场早已被一百年来的日晒雨淋打回了原始的面貌,墓碑东倒西歪,墓穴要么被遗忘,要么就干脆消失在了绿色的常春藤或积聚了五十年的落叶之下。若想通过这里,几乎无路可走。

伯蒂小心翼翼地前行。他对这片区域了如指掌,对这里暗藏的凶险心中有数。

他九岁时曾探索过这片区域。有一天他在四处探寻时,脚下的土地忽然坍陷,害得他掉进了一个足足有二十五英尺深的洞。这个墓穴挖得如此之深,本是为了装下更多的棺材,可这儿没有墓碑,棺材也只有一口,在最底部,里头住了一个懂医学的绅士。这位绅士名叫卡斯泰尔斯,是个很容易激动的人。见到伯蒂时,他兴奋得不得了,还坚持要诊疗他的手腕(伯蒂掉下来时抓住了一棵树的树根,扭伤了手腕),之后他才听从伯蒂的劝说,去找了别人来帮忙。

坟场西北部,落叶一堆又一堆,常春藤一簇又一簇,其间常有狐狸安家,时而还会见到掉落的天使雕像茫然地凝视着天空。伯蒂艰难前行,他迫切地想和诗人聊一聊。

诗人名叫尼赫迈亚·特罗特,他的墓碑掩映在青枝绿叶之下,上头写着:

此地长眠着

尼赫迈亚·特罗特

诗人

1741—1774

天鹅死前之绝唱

伯蒂说:“特罗特先生,我有问题想请教你。”

尼赫迈亚·特罗特无精打采的脸瞬间容光焕发:“当然可以,勇敢的男孩。诗人的建议热情真挚,直抵人心!我该如何为你涂上油膏,哦,不对,我该如何为你涂上香膏,缓解你的痛苦呢?”

“我其实并不痛苦。我只是——是这样的,我遇见一个以前认识的女孩。我不知是该去找她,和她说话,还是应该放下此事,就此相忘。”

尼赫迈亚·特罗特挺直身子(虽然还是没伯蒂高),双手激动地按着胸膛,感叹道:“哦!你必须去找她,向她恳求。你必须称呼她为你的特普斯歌利[1],你的厄科[2],你的克吕泰墨斯特拉[3]!你必须为她写诗,写激情澎湃的颂歌。我可以帮你写。这样一来,你定能赢得她的芳心。”

“我不必赢得她的芳心,她不是我的真爱。”伯蒂说,“我只是想和她说说话。”

“所有器官中,”尼赫迈亚·特罗特说,“舌头最为不同寻常。无论是香甜的美酒,还是苦涩的毒药,我们都用它来品尝;无论是甜言蜜语,还是恶语污言,我们都用它来发声。去找她吧!和她说话吧!”

“我不该去。”

“你该去,先生!你必须得去!无论这场战斗胜败与否,我都会为你写下永恒的诗篇!”

“可如果我为一个人解除隐身,其他人会更容易看到我……”

“啊,年轻的勒安得耳,年轻的海洛[4],年轻的亚历山大,请听我说!如果你畏缩不前,那么光阴荏苒,日月如梭,一无所有便会是你所有的收获。”

“说得好。”伯蒂听了后心情很好,他很庆幸来向诗人寻求建议。他心想:的确,如果你不相信一位诗人能提供理智的建议,那你还能相信谁呢?他忽然心念一动……

“特罗特先生,给我讲讲复仇吧。”

“复仇如同冷菜,越凉口味越佳。正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尼赫迈亚·特罗特说,“别因一时激动而贸然复仇,要等待,等待时机成熟。格罗布街上有个赶马车的人,名叫奥利望——我得提一嘴,他是个爱尔兰人。此人恬不知耻,居然好意思剽窃我的第一卷诗集《佳篇荟萃——致文人雅士》。尽管如此,他的那些打油诗依旧品质低劣,毫无价值可言,连写诗的纸也只能用来充当——不,我不能说出来,你就当我说了一句粗俗至极的话。”

“那你向他复仇了吗?”伯蒂好奇地问。

“当然,不仅是他,我还报复了和他同类的整个伤风败俗的群体!我复仇了,欧文斯先生,那是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复仇。我写了一封信,公之于大庭广众。我把信钉在许多家伦敦酒馆的门前,那群没文化的人常去的地方。我向他们宣告,由于天才诗人天性脆弱,我将不会再为他们写诗。从今往后,我只为自己与自己的子孙后代写诗,有生之年,我不会再为他们这帮人发表任何诗作!我立下遗嘱,死后要与未发表的诗作一同下葬。有朝一日,等哪位后人领略到我的才华,发现我有上千首诗没有传世时,我的坟墓才会被挖开,我的诗作才会从我冰凉的手中被抽走,最终得以出版,得到芸芸众生的嘉许。唉,走在自己的时代前面是多么可悲啊!”

“那你死后,他们有来挖你的坟,出版你的诗吗?”

“还没有,但来日方长,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所以……这就是你的复仇?”

“没错。多么强大有力!多么奸诈狡猾!”

“的……确。”伯蒂哑口无言。

“冷——菜——上——佳!”尼赫迈亚·特罗特自豪地说。

伯蒂离开坟场西北边,穿过埃及路,来到更加清爽,没有植物挡道的小路上。

暮色渐渐降临,伯蒂慢慢地走向老教堂——这并不是因为他抱有赛拉斯远行归来的期望,而是因为他习惯了黄昏时去教堂,作息规律让他感觉很好。还有就是,他肚子饿了。

伯蒂敏捷地穿过地下室的门,进入地下室。他移开一个纸板箱,箱子里装满了卷了边、受了潮的教堂文件。随后他拿出一盒橙汁、一个苹果、一盒面包棍和一大块奶酪。他边吃边想,他该怎么去找斯卡莉特呢?他能找到她吗?既然她是在梦里到来的,也许他可以试一试梦游术……

他走出教堂,走向他常坐的那条灰色木质长凳。在看到长凳上的东西后,他犹豫了。

一个女孩坐在他的长凳上,正在看一本杂志。

伯蒂让自己隐身得更加彻底,成为坟场的一部分,比一片阴影、一根树枝还要不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