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选帝赛 第十六章 埃利亚斯(第2/6页)

我们还在继续走,而现在遇见的,开始有陌生的面孔。这反而成了一种解脱,因为这些面孔,会是因为别人的罪孽而死,他们应该是别人的黑暗面。

“都是你杀的。”那男孩读懂了我的心思,“他们都是你的罪孽。有的来自过去,有的来自未来。都在这里,全部死于你手。”

我手心出汗,觉得头有些发晕。“我——我不会——”战场上有好多好多人,总数远超过五百人。我怎么可能害死这么多人?我低头看,在我左手边,有一个身材高挑、浅色头发的假面人。我心里一沉,因为这人我认识——迪米特里厄斯。

“不。”我弯腰去摇他的身体,“迪米特里厄斯,醒来啊,快起来。”

“他听不到你说话。”我的第一名受害者说,“他已经死了。”

迪米特里厄斯身边躺着林德尔,他的鬈发上沾满血渍,血沿着他骨折的鼻子和死白的脸颊流下来。几步之外还躺着恩尼斯——海伦娜战队的另一名成员。再往前,我看到一头蓬乱的白发,一具强壮的躯体。外祖父吗?

“不。不。”见此情景,我已经说不出其他词,因为这么可怕的场景,根本不该存在。之后,我弯腰去看另一具尸体,她是我刚刚见过一面的那名金色眼睛的女奴。她的脖子上有一道残忍的红色血线,她的头发乱成一团糟,蛇一样向各个方向延展。她的眼睛还睁开着,只不过原来那充满活力的金色变成了死白色,像是已死的太阳。我想起她醉人的体味,像糖果一样甘甜,充满生命的温热。我转向自己的第一名受害者。

“这些人是我的朋友,是我的家人,是我认识的人。我不会伤害他们。”

“可你的确会杀了他们。”那男孩坚持说,他那确定无疑的语调,让我觉得心里发毛。这就是我将来会成为的样子吗?一个杀人狂?

醒来啊,埃利亚斯。快醒来。我无法醒来,因为我根本没有睡着。安古僧让我的噩梦在现实中复现,让我实实在在看到这情形。

“我怎么能让这一切停止?我必须让它停下来。”

“这些事你已经做过了。”那男孩说,“这就是你的命运——早已注定。”

“不。”我从他身边挤过去。我必须走出这片战场。我可以把它丢在后面,只要沿着原来的方向走出沙漠,应该就能够摆脱。

可是,等我走到这片杀场的边缘,大地却在摇动,而那片战场,又一次完整地出现在我的前方。不过地貌的确已经改变——也就是说,我还是在渐渐穿越沙漠。

“你可以一直向前走。”第一名受害者无形无迹的声音在我耳边说,我被他吓了一跳,“你甚至可以一直走到群山脚下。但除非你能战胜自己的恐惧,否则这些死者会一直跟着你。”

这些只是幻象,埃利亚斯,是安古僧的魔法。只要继续向前走,一定能找到破解之道。

我迫使自己继续走向塞拉山脉,但每当我走到战场尽头,都会感到地面在震动,看到那些尸体再次出现在面前。每次遇到这种事,我都更难无视脚下那些尸体。我的脚步缓慢下来,只能挣扎着向前赶。我在同一群人身边一次又一次经过,直到他们的面孔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里。

东方泛白,黎明来到。第二天了,我心想,继续向东,埃利亚斯。

战场变得炎热、恶臭。云团一样的大群苍蝇和食尸动物蜂拥而至。我喊叫,用匕首攻击它们,却无法将它们赶开。我宁愿死于饥渴,但置身此地,完全感觉不到饥渴。我数清了,共有五百三十九具尸体。

我不可能杀死这么多人,我对自己说。我不会这样做。在我试图让自己相信的时候,另一个侵入我脑中的声音却在冷笑。你是一名假面人,那声音说,你当然可以杀死这么多人,你将会杀死的还有更多。我逃避这种想法,全心全意想要摆脱这片战场,却总是力不从心。

天空再度暗淡,月亮升到空中,我还是没能离开。白昼接踵而至。现在已经是第三天。我脑子里浮现出这种想法,但几乎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我现在应该开始做某件事情,应该去某个地方。我望向自己的右手边,远看那群山。是那边,我应该朝那个方向走,我迫使自己的身体转向。

有时候,我会跟那些自己杀死的人讲话。在我脑子里,我还会听到他们在小声回应——他们没有指责我,而是在讲述他们的希望、他们的需求。我反而希望他们能狠狠骂我。不知为什么,听死者讲他们本来要做的事情,反而让我感觉更糟糕。

东方,埃利亚斯,向东方去。这是我脑子里唯一合乎逻辑的想法。但有时候,我迷失在对自己未来的恐惧里,会忘记应该向东走。相反,我会在尸体之间徘徊,从一个走向下一个,哀求那些死者原谅我。

黑暗,然后又是白天,第四天了。很快又到了第五天。但我为什么还要计算天数?每一天都不重要。我是在地狱里。这是我亲手造就的地狱,因自己的邪恶而铸成。我的邪恶与我的母亲毫无二致。跟所有假面人也没有任何两样,我们终生过着暴虐的生活,享受受害者的血与泪。

到群山去,埃利亚斯,一个微弱的声音在我耳边说,这是我仅存的最后一点儿理智。到群山去。

我的脚在流血,脸被风吹得干裂,天空像是在我脚下,大地却在头顶。遥远的记忆在我脑中闪回,瑞拉阿嬷教我书写我在部落里的名字,教官的皮鞭第一次抽在我后背上的痛楚。跟海伦娜一起坐在北方的旷野中,看天空中闪耀不可思议的光芒。

我绊在一具尸体上,重重摔倒在地。那撞击让我脑子里的某种东西略微松动了一下。

群山。东方。选帝赛。这是一次考验。

想到这些话,就像一下子跳出了即将吞没我的流沙。这是一场考验,而我必须活着完成它。战场上的大多数人,其实根本没有死——我看到的只是他们的幻象。这是一次考验,考我的意志、我的实力,也就是说,一定有什么事情是我应该做到的,这样才能摆脱这幻影。

“除非你能战胜自己的恐惧,否则这些死者会一直跟着你。”

我听到一个声音。我感觉,这是几天以来听到的唯一声音。在那边,在战场的边缘,我看到了那个幻象一样的身影。又是我杀死的第一个人?我摇摇摆摆走向他,却在距离仅有几英尺的时候双膝跪地。因为她不是我杀死的第一个人,而是海伦娜,她也满身血痕和划伤,银色的头发纽结在一起,一双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我。

“不。”我喘不过气,“海伦娜不能死。不能死。不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