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选帝赛 第十六章 埃利亚斯(第3/6页)

我像个疯子一样不停重复这句话,好像整个脑子里只剩下了这几个字。海伦娜的鬼魂进一步接近。

“埃利亚斯。”神啊,真的是她的声音。沙哑、诡异,又如此真实。“埃利亚斯,是我,我是海伦娜。”

海伦娜,在我噩梦中的战场上?海伦娜也要被我杀死吗?

不。我绝不会杀死自己最早最亲密的朋友。这是个事实,不是愿望。我绝不可能杀死她。

我就在那个瞬间明白了:如果一件事绝无实现的可能,我就无须害怕它。这份感悟终于让我得到了解脱,我最终抛掉了几天以来一直折磨自己的那份恐惧。

“我绝不会杀死你。”我说,“我发誓,用我的骨血发誓。而且我也不会杀死其他人,我不会,绝不!”

战场消失了,味道也消散不见。死者无影无踪,就像从来都没有存在过,就像他们从来都没有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在面前,触手可及的距离,就是我五天以来一直试图接近的群山,石山的轮廓像部落文字一样,在面前起伏。

“埃利亚斯?”

海伦娜的鬼魂还在。

有一个瞬间,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她的手伸向我的脸,我害怕地避开她,以为会是鬼魂冰冷的接触。

但她的皮肤是温暖的。

“海伦娜。”

然后她紧紧抱住我,让我的头靠在她胸前,轻声说着我还活着。她也还活着,我们两个都平安无事,她找到了我。我双臂环抱着她的腰,脸埋在她腹部。九年以来,我第一次号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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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只有两天时间赶回去了。”海伦娜几乎是把我拖出了山脚下,进入一座山洞后,第一句话就这样说。

我什么都没说,当时还没有精神说话。火上烤着一只狐狸,那香气让我口水直流。夜幕已经降临,洞穴外有雷声响起。黑云从荒漠方向滚滚而来,天空很快就像撕开了口子,大雨倾盆而下,山形在闪电中时隐时现。

“我是中午前后看到你的。”她往火堆里又添了几根柴,“下山找你的路上花了几小时。尽管一开始,我还当你是野兽来着。但随后,阳光就照在了你的面具上。”她盯着外面的大雨,“你当时看起来糟糕透了。”

“那么远的距离,你怎么知道我不是马库斯?”我哑着嗓子问。我的喉咙现在还是很干,于是又用她做的苇叶杯喝了一口水。“或者扎克?”

“我还是能把你跟那两只爬行动物区别开的。另外,马库斯怕水,安古僧绝不可能把他丢在沙漠里。而扎克害怕密闭空间,所以他很可能在地底的某处。给,吃吧。”

我吃得很慢,同时一直在打量海伦娜。她平时整洁的头发,现在脏得粘成一团,银色光泽也已淡去。她身上到处是擦伤,还有干掉的血渍。

“你当时看到什么了,埃利亚斯?你当时也在朝群山的方向走,但路上总是摔倒,两只手在空中乱抓,还说什么……杀死我。”

我摇摇头。考验还没有结束,如果我想活着完成这次考验,最好忘记自己此前看到的一些情景。

“他们把你放在哪儿了?”我反问。

她双臂紧抱自己的双肩,蹲了下来,我几乎看不到她的眼睛:“西北方。群山深处。在一只尖嘴秃鹫的巢里。”

我放下了手里的狐狸肉。尖嘴秃鹫是一种体形巨大的鸟类,有五英寸长的尖爪,翼展足有二十英尺。它们的卵有成人的脑袋那么大,雏鸟的凶残嗜血广为人知。但对海伦娜来讲最可怕的,是这些秃鹫的巢在最陡峭的险峰上,高踞云端之上。

她无须解释自己语调中的惊惶。我知道,以前院长让她从崖顶索降之后,她常常会连续发抖好几小时。这些事情,安古僧当然心知肚明。他们从海伦娜脑子里掏出这点儿秘密,就像小贼从树上偷走一颗李子一样容易。

“那你是怎么下来的?”

“运气好。母鸟恰好不在窝里,而小鸟才刚开始啄破它们的蛋壳。即便是刚孵出一半,它们还是相当危险。”

她掀起衬衣,让我看她腹部白晳紧致的皮肤,上面乱七八糟到处是伤痕。

“我跳出鸟巢,落在了十英尺之下的一道石梁上。我当时——当时都不知道自己在那么高的地方。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当时我总是会看到……”她停了下来。我意识到,安古僧一定也迫使她面对了某种可怕的幻象,跟我的噩梦战场类似的东西。在数千英尺的高度,与死亡仅隔一道石梁的她,曾面对怎样可怕的幻影呢?

“这些安古僧真是有病。”我说,“我都不敢相信他们会——”

“他们只是在做不得不做的事,埃利亚斯。他们在迫使我们面对自身恐惧,他们需要找出我们之中的最强者,最勇敢的人,记得吗?我们只能相信他们。”

海伦娜闭上眼睛,浑身发抖。我走过我们俩之间的距离,两只手搭在她的手臂上,想帮她安静下来。当她抬起睫毛时,我发觉自己能感受到她身体的热量,而且我们两人的脸仅仅相隔几英寸。她有一双动人的嘴唇,上唇比下唇更丰满一些,我不禁看得心猿意马。有一个亲密的瞬间,我迎上了她的眼神,那一刻像是能永远持续下去。她向我靠近,嘴唇微微张开。我觉得有一种强烈的欲望袭遍全身,然后就是疯狂的自我警告信号。这主意很糟糕,糕透了。她是你最好的朋友。快收手。

我垂下双手,狼狈后退,试图无视她脸上的红晕。海伦娜眼里精光闪耀,我看不出她是在生气,还是感到尴尬。

“反正呢,”她说,“我是昨天晚上从上面下来的,决定要走环山路前往行者山谷。这是最快的路线。山谷另一端有一座兵站,我们可以从那得到船只和路上的给养——衣服和靴子至少没问题。”

她指着自己染血的破烂睡袍:“我的要求应该不算过分。”

她抬头看我,眼中带着疑问:“他们把你丢在了荒漠里,但是……”你是在沙漠里长大的,你根本不怕沙漠。

“现在想这个没用。”我说。

这之后,我俩都沉默了,等火堆渐渐熄灭,海伦娜对我说她打算睡了。尽管她躺在了一堆树叶上,我还是知道她不会那么容易睡着。她的心里,肯定还以为自己仍在万丈深渊边缘,就像我依然迷失在那片战场中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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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海伦娜和我都睡眼惺忪,疲劳至极,但我们还是在天亮之前很久就出发了。如果想要在明天日落之前赶回黑崖学院,我们两个必须在今天赶到行者山谷。

沿途我们谁都没有说话——没有这个必要。跟海伦娜一起赶路,感觉像是穿上了自己最喜欢的那件衬衣。五劫生的流浪游荡期间,我们两个始终都在一起,现在的本能反应,就是马上恢复当时的状态,我在前面开路,而海伦娜为我断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