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贰夜】 文车妖妃(第4/8页)
某人的声音在脑中苏醒。
是妹妹。
姐姐——
“姐姐,你知道吗?爸爸很喜欢这张照片唷——”
“可惜我拍得不是很漂亮——”
父亲的——
父亲喜欢的照片。对了,这张照片是父亲摆在这里的。记得那恰好是战争即将开始的前夕,在外半年的妹妹总算回家,一家人好不容易又重新聚在一起——照片就是此时开始摆在这儿。但是为何父亲要把这张照片摆在这里?我并不知道理由,所以问了妹妹。
刚刚浮现于脑海的,就是妹妹当时的回答。
那是——
4
在我十六岁那年的秋天。
妹妹在昭和十六年的春天到秋天这段期间,以学习礼仪为由送到熟人家暂住。
后来听说这是为了摆脱纠缠妹妹的不良少年,不得已做出的权宜之计。当时有个不认识的年轻男人对妹妹苦苦追求,还登门提亲——事后我才听佣人说起曾发生过这样的事件。
但是,听说会发生这事件是因为我的关系——应该说,似乎是我害的。
刚好在那时,不知原因为何,我的病状又严重恶化了。
听说我晕倒失去意识,长期处在徘徊于生死之境的病危状态。
说“听说”,是因为我完全都不记得了,只能从父亲、母亲及医生们的态度或只言片语胡乱想像。
关于那时的事情,每个人的口风都很紧,谁也不愿详细告诉我。对病人说明病情的严重性并不能帮助病情好转,所以他们采取这种态度也很合理。
实际上,即使到现在,我也仍未完全康复。
父母一方面要照顾重病的长女,一方面还得保护次女不受不良少年的骚扰,的确是非常辛苦呢——我不关己事地想。
虽为姐妹,我们两人却是如此不同。
有时常想,如果我那时就此死去不知该有多好。
但是我活下来了。
经过半年的疗养,勉强保住一命。
时局逐渐变得动荡不安,所以妹妹也回到家里。
我们举行了一个小小的庆祝会。
那天——
我换上了暌违半年的洋装。
因看护的辛劳而眼窝凹陷、一脸憔悴的母亲也化了妆,父亲将这张照片装饰在暖炉上,佣人与医师们都在场,大家都笑得很开心。真是好久不见大家的笑容了。
这些都是这个房间里发生的事情。
母亲表情又悲又喜,告诉我今天的庆祝会是庆祝我的病情好转。
但其实是为了庆祝妹妹回家吧?
因为宴会上大家开口闭口都在谈论妹妹;而且我的病情也没真的好转,顶多只是恢复意识,能起床活动而已。
但是卑贱的我依然并不觉得嫉妒。
记得我那时比起自己疾病痊愈、庆祝会,我更高兴妹妹回来了。
但是……
妹妹变了。
半年不见的妹妹,美貌变得更为出众。
妹妹已不再是个美丽少女,
而是成为一名美丽女性。
妹妹变成大人了。
另一方面,刚由死亡深渊回到现世的我,当然显得分外憔悴。妹妹由女孩成长为女人的这段期间,我一直呼吸着医院的腐败空气,浸泡在点滴的药液中;消毒水的味道深入肺部深处,连在血管里流动的血液都带有药味。
因此,妹妹投向我的眼光才会如此困惑吧。
那已经超乎怜悯、同情或轻蔑的程度了。
她说:
“小心身子,别太勉强了,姐姐。”
空泛之言。
就跟我从小体会的那种一模一样。
证据就是,妹妹丝毫没对我说过她这半年来发生的事,也没询问我的近况;虽然说就算问我,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短短半年的空白,在我们姐妹之间造成了巨大的隔阂,也在此时有了决定性的差异。我想,我已经——连妹妹的仿冒品也不是了。我假装身体不舒服,从庆祝会抽身回到自己的病房。我不想看到妹妹变成成熟女人的容颜。
回到房间,反倒真觉得不舒服起来。
一波波与心脏跳动相同频率的剧痛敲打着我的脑子,我感到晕眩。虽然宴会上什么也没吃,却三番两次地到洗手台前呕吐。
我抬起脸来,妹妹出现在镜中。
变成成熟女性的妹妹映在镜子里。
我们的容貌竟是如此相像。
我也同样——变成一个成熟女性了。
我凝视镜子,用力抱住双肩,手肘压迫到胸部,非常疼痛,觉得乳房肿胀。我的身体无视于我的意志,变成了女人。直到此时我才发现——自己也早已不是少女了。
镜中的形象开始扭曲,我又失去了意识。
同时——我们姐妹的少女时代也结束了。
醒来时妹妹守候在枕旁。她的眼神既非怜悯也非蔑视,而是像外人般看着我。我睁开眼睛,妹妹流着泪,一语不发地离开房间。
接下来有一段期间,每个人对我都像对外人一般疏远。连父母都像对待外人般地看着我,对待外人般地跟我说话。一如既往对我报以怜悯眼神的,就只剩下不知躲在何处的——
迷你女人而已。
其实理由很简单。
因为我在这半年对抗病魔的日子里,失去了生育能力。
妹妹早已知情,但她很苦恼,不知是否该告诉我这件事情。结果接下这个可憎任务的是母亲。母亲像对待客人般地客气,小心翼翼地,仿佛要穿过地雷区般谨慎地,一字一句地告诉我这个事实。
说完之后,她哭了。
我则是什么感慨也没有。
在我很小的时候,已经舍弃结婚生子、幸福过活的人生。纵使得知了此一不幸消息,对我而言实在没什么差别。
这算什么大事吗?
不能生孩子又如何?
难道说,我就此成了不值得同情的人吗?还是说——生不了孩子的女人算不上人吗?若是如此,我也不想当人。那么我算什么?不是女人也不是男人的我,难道就没有活着的资格吗?
我不想当女人。
一直以来我都不想。
我欠缺的并不是健康的身体或开朗的个性。
而是——女性的特质。
一直以来,我顽固地拒绝成为女人——不论是老成的思想,还是仿佛了悟一切的放弃,一切都只是基于此一心境的伪装。
这样的我,理所当然地随着成长与妹妹的差异也愈来愈明显。谁也无法理解我的心情,且可恨的是,我的身体也确确实实地朝向女人蜕变。那么,如今变得再也不能怀孕岂不是个好消息吗?
于是就在我十六岁的冬天,长久以来的愿望成真——我不再是个女人。但我的家庭也随之逐渐崩坏瓦解了。
战争开始了。
那个年头,一切是如此残酷,但对于放弃作为女人的我而言,也未必就是不幸。战争刚开始时,整个社会高呼增产报国,可是等到战情告急,这些空头口号也没人喊了。举国上下染上一片不幸的色彩,我个人的小小扭曲被埋没在全国性的巨大扭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