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遍老爷

01

如今,它想必早已不在了吧——将近三十年前,跟朋友阿静一道,我蹬着自行车,在山路上颠簸了不知多久才终于寻到的那间小祠堂。

那个比操场一角的百叶箱还小的祠堂,悄然蜷缩在白天都略显阴暗的树林里,大半边都被繁茂的枝叶遮掩住了。倘非阿静眼尖,只怕我们就会一无所获地和它擦身而过。

看来那便是此行要找的祠堂了,我们不禁相视一笑。那个瞬间,拼命蹬车数小时后屁股的酸痛,暴露在寒风中早已冻僵的双手的麻木,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这样一来,阿静的愿望便能实现了,才小学四年级的我如此单纯地相信着。

那个小祠堂所供奉着的,乃是如果只许愿一次便不论什么愿望都能替你实现的“一遍老爷”。

我第一次听说这个奇妙的神,是某个周六的傍晚,快要开饭之际。

“您说,最最灵验的神社在哪里啊?”我一面帮忙叠着准备放进蒸笼的毛巾,一面向奶奶打听道。

“你说的灵验,就是能实现愿望的意思喽?”奶奶哄着跟屁虫似的黏过来的弟弟,对我微笑道,“那样的话,就非‘一遍老爷’莫属了。是奶奶从前住的那个村子里头一个很小的神社哦。”

虽说我家在大山脚下的小城镇里经营着一家理发店,奶奶从前却是住在山那边较偏远的袴须村。据说那里过去也曾人丁兴旺,但战后日渐冷清,最终成了片荒无人烟的僻壤。于是,在爷爷去世而我有如新旧交替般出生之际,奶奶离开那座村庄来到城里,和我们一同住了。

所以,我虽然知道村庄的名字,却一次都没去过。

“一遍老爷,真是个古怪的名字哎。”

我对这名字萌生了浓厚的兴趣,听上去感觉就挺灵验的。

“不管什么愿望,如果只许一次,就一定能够实现。那可是了不得的事呢!”

“真的不管什么愿望都行?”

“只要是袴须的人,他肯定都会保佑的。只是许了个愿,便有人炒股赚了大钱,就连患上了医生都觉得无药可救的重病,都能奇迹般康复……可了不起啦,一遍老爷。嗯,大概只有让人死而复生是办不到的吧。”奶奶用多少有些自豪的口吻说道。

当时我便想,这就是我要找的神社!总之,我觉得,要想实现阿静的愿望,除了求神就再没别的可能了。

紧接着的那个周日,在我们的秘密基地跟阿静碰头后,我立刻向他讲了这件事。

税务局的围墙后面有个大大的净化槽,槽底略有空隙,足够小孩子趴着通行。爬过那块区域后,便是个只要盘膝而坐就不会撞头的空间,那里正是我俩的秘密基地。在那个基地里,我们曾脸贴着脸一同偷偷欣赏捡来的黄色漫画,更曾兴奋不已地点燃从父亲那里昧下的香烟,初次体验了抽烟的滋味——虽然被呛得死去活来,以至于再也没敢尝试。

“骗人的吧。真能什么愿望都满足?我可不信。”听了我的话,阿静眨巴着他那双渗着眼屎的眼睛说道。已然折去半截的门牙从他咧着的嘴里露了出来,让那张绝对谈不上机灵的脸越发显得傻里傻气。

“因为啊,你想嘛,如果什么愿望都能帮着实现的话,那个村子就不会萧条到变成荒村了呀。肯定会有谁去祈求让村子重新热闹起来的吧。”

阿静这家伙,功课差得可以,挑刺的本领倒是一流。实际上,我听奶奶讲述之时亦曾有过这个疑问,所以现下只要照搬奶奶的话来解答就行了。

“那是因为,能实现愿望的次数只有一次呀。大家都把这唯一的机会用在了自己身上。而且,许愿通常都是在年轻的时候嘛。”

“呼,是这样啊。我果然还是……不太能相信。”

秘密基地里有个捡来作为摆设的破闹钟,阿静一面刷刷转着它的指针,一面笑了起来。的确,我能理解他的感受。能且仅能实现一个任意愿望的神仙——就算是只有十岁的孩子,也不会立刻相信这种好事的吧。事实上,如果有人问我是不是真的相信,我也会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如果真的不信,那就算了呗。我可是专程为了阿静才去打听来的。”

我一做出恼火的样子,阿静就慌忙圆场道:“对不起,对不起……我那个事,除了求神,确实是没有别的法子了。谢谢你,小宇!”

阿静像往常那样伸出手来,向上摊开手掌;而我则握起拳头,“砰”一下击中他的掌心。接着,我又伸出手去,让阿静用拳头捶在我摊开的手掌上。这是我俩惯用的招呼方式,用来代替握手。

“所以嘛,等放了寒假,我们去那里求一次试试如何?反正就算不灵,也没什么损失;但万一灵验的话,就是意外收获了哦!”

“可是袴须这个地方,到底要怎么去哟。现在肯定连经过那里的巴士线路都没有了吧?”

“你傻啊,这还用问!当然是骑自行车喽!”

“骑自行车……那得骑好远吧?”

“有什么嘛,要是花这点力气就能实现愿望,不是很值吗?”

如今回想起来,确实蛮不靠谱的。

然而,所谓少年便是如此,总觉得只要有一辆自行车,就能走遍天涯海角,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何况我在差不多一个月前,才刚得到了一辆新车。那是一辆配备十挡变速齿轮和山地车把手的越野自行车。我向父母软磨硬泡数月之久,才终于在生日那天得到了它。说真的,当时在我心里,想要借此机会测试爱车性能的想法反而占了更大的比重。

阿静却不知道我的那点心思,听罢已满怀感激地眨起了眼睛。没想到外表看来粗枝大叶的他,竟是那样一个容易感动的人。

“谢谢你,小宇!果然有朋友就是幸福啊!”

虽然这话着实让我有些愧疚,不过,期盼阿静梦想成真的想法,在我的内心深处毕竟还是存在着的。

一言以蔽之,阿静就是个笨蛋。

这样评价倒不是说他学习有多差劲(好吧,确实也蛮差劲的),而是因为他的所作所为实在傻得可以。他不但是班上的落东西大王,还是个在留校反省名单上天天留名的问题学生。不说别的,安分对他而言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他总喜欢做出莫名其妙的举动,或是开些极端无聊的玩笑,闹得四周不得安宁,更有一项独门“绝活”——将竖笛吹孔插进门牙缺口,再将它垂挂下来——使他荣膺包揽全班笑料的小丑。如此一来,“静夫”这名字自是显得格外讽刺,时常成为遭人揶揄的对象。

而我,虽然并不冒尖,却也算是个中规中矩的孩子。也不知怎的,我同阿静特别投缘。从小学入学被分在同一个班开始至今,我俩几乎每天都泡在一起。身材高瘦的我和略显矮胖的他,甚至被冠上了“铅笔杆与橡皮擦”组合的称号,我却一点不觉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