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遍老爷(第2/7页)

话说回来,对我和阿静的这份“兄弟情深”,家里人其实并不乐意。

阿静的父亲是镇上有名的惹是生非之徒,闹起来无法无天,暴躁易怒的性情远近闻名。阿静那颗只剩半截的门牙正是这位父亲的杰作。会使那么大的劲打一个才十岁孩子的脸——仅凭这点,就能看出那是个怎样的人吧。

我也曾在车站附近的商业街上,撞见过阿静的父亲与人斗殴的场面。他明明算不上人高马大,可就算两名巡警合力摁压,也难以将其制伏。他简直就像一头狰狞的野兽,确实,让人只想敬而远之。

即便在家,情况仍是如此。阿静时常抱怨说,老爸每周至少撒疯一次。由于丈夫不务正业,他母亲只好天天在烤肉店摸黑打工,以此维持家计。而这一点,有时竟也会成为他们夫妻争吵的起因。虽曾听他讲起过这些,当时的我却说什么也无法理解为何会变成那样。总之,他家与我家相比,便是一个暗无天日、令人极其厌恶的地方。

“昨天晚上,我爸又打我妈了……弟弟妹妹都哇哇大哭,想看的电视也没看成呢。”

我记不得有多少次从阿静口中听到这样的话。每次听他倒苦水,我都会对自己家庭的普通满怀感激,说来着实有些可悲。

然而,那样的阿静真正开始苦恼,却是那年秋天的事。

“小宇,等你长大了,打算当什么?”

当时,我们好像是玩了一整天的三角垒【1】吧,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山那边的太阳正渐渐下沉,天空被染上一层淡淡的朱红。

“我嘛,要是能当上职业棒球运动员就好了。唉,不过应该没戏吧。”虽然没太当真,但也没有别的什么想做的,所以我给出了那样的回答。

“才不会呢,小宇,你棒球不是打得蛮好嘛。”

阿静这么说着,声音竟一反常态地有些消沉。于是我意识到了,他有心事。

“小宇,这事你绝不能跟任何人说哦。”当走到能望见我家理发店的那条街的街口时,阿静忽然停下了脚步,郑重其事地说道。面对这不同寻常的氛围,我也做出格外认真的表情向他点了点头。

“你说……父母里有人坐过牢的话,孩子就不能当警察,这是真的吗?”

“哎?没那回事吧?”

“可是,前不久我看了一部电视剧,里面就那么说的!”

我知道,阿静向往成为一名骑着白摩托【2】的警察。从很小那会儿起,我就一直听他反复诉说着这个理想。

“你爸他,进过监狱吗?”

只见阿静以强忍腹痛般的艰难神色,微微点头道:“说是年轻的时候捅了人,蹲过几年牢房。”

要说他那个父亲,确实像有前科的样子。

“果然还是……没戏了吧?”

我无言以对。

如果电视剧里都那么说了,可信度应该是很高的,但这样的话又怎么可能说得出口。

“那又有什么关系嘛!前阵子,老师不是说过吗?在日本,不论是谁,都可以从事喜爱的工作。”我忽然想起某日班主任老师为我们讲解《日本宪法》时说的话,“像那样带有歧视的做法是违背宪法精神的。”

“可是……现实中,不是都会有那种警员资格考试的吗?到时候,肯定会对我的家庭出身作调查的吧……”

确实是那么回事。父亲曾经坐牢的事实,很可能会成为一项重大的不利因素。

“我……是不是成不了骑白摩托的巡警了……”

“不是说了没那回事嘛。没关系的啦,绝对!”

我看着阿静一脸颓丧的模样,万般无奈地丢出了那样不负责任的话。

事后,我装作不经意地向父母打听了那个说法。结果是,虽然他们都不清楚确切规定,但“应该很难吧……”的回答却如出一辙。

那样的话,阿静就太可怜了。

当老子的过去坐过牢也好,没坐过牢也好,那跟阿静有什么关系!阿静是无辜的!父母归父母,子女归子女啊!

然而与此同时,哪怕是年仅十岁的我也多少意识到了,这个世界其实并不像理想中那样平等和公平。也许,就算没有明文规定,那种家庭的孩子,果然还是会被警界拒之门外吧。

我开始思考,要怎样才能让阿静实现梦想。这便是为什么我要从奶奶那里打听一遍老爷的事。

02

实际出发的日子,大约是在寒假的第三天。

我跟家里人说要去钓鱼,一大早就出了门。阿静骑来了一辆又大又破、锈迹斑斑的老式自行车,像是面店伙计或是送报纸的人才骑的那种。踏脚每次上下都伴随着老牛喘气般的响声,看来非常不适宜长途跋涉。

“小宇,那个一遍老爷到底在什么地方,你晓得吗?”

临出发前我被问了这样的问题。由于根本没去过,我只能含糊其辞地应对过去。虽然向奶奶问到了大致方位,可也谈不上有确切把握。反正我认为,只要到了袴须就能找到那里。

“总之,出发、出发!”

我伸手握住阿静的拳头,继而握拳捶在他摊开的手掌上。就这样,迎着腊月的寒风,我们开始了小小的远行。

多年后的今天,在记忆中的那次探险之旅,仍然闪烁着美丽而温暖的光。

我们不知疲倦地踩着踏脚,也不知道前面究竟还有多少路要赶,或许从地图上查到的直线距离并没有想象中漫长,也是让我们感到轻松的原因之一吧。

然而实际上,那却是一段堪称艰辛的旅程。因为大多数时候,我们都行进在陡峭的山路上。要是换作现在,身为成年人的我,决不会尝试骑车挑战相同的线路。那实在是一项只有小孩才能完成的行为艺术。

在镇上的那段路,可说是畅快淋漓。虽然身后不时传来阿静那辆破自行车的声音,很有些刺耳,但我听着听着,便开始和着那个节奏踩起了踏脚,仿佛正在跟阿静骑着同一辆车,不由得乐在其中。

一进到山里,可就够呛了。那边的温度比镇上低了许多,阵阵寒风刮过没有遮掩的皮肤,感觉就像是空气里混杂着无数细小的玻璃碴子。我和阿静都只穿着薄薄的夹克外套,自然在寒气中饱受了磨难。

途中,我们在一个带顶的小型公交车站稍事停顿,坐在长凳上吃了从家里带来的食物。经过那个站的线路早已废止,公交站牌上锈迹斑斑,就连有些什么站也看不清了。

“出门在外,真是吃什么都香啊!”阿静一面这么说着,一面吃着铝制饭盒里只裹了一层海苔、浇了点酱油的白米饭团。他说因为不好意思叫醒工作到深夜的母亲,就自己做了那些饭团。

“对了……我打算许愿当上骑白摩托的警察。小宇呢?打算许什么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