俱邀侠客芙蓉剑(第2/8页)

我一遍一遍地给张伊泽打电话,总是无人接听。再打给贺锦帆,电话也断了。他们好像不约而同地把手机扔在了什么地方。后来有个叫莫妮卡的女孩儿用张伊泽的手机给我回了电话,一边哭一边说出了大事儿。周围太吵,她说一口重庆方言,我一句也没听清楚。烟花轰鸣,人声鼎沸,寂静穿过电话的滴滴声,好像上帝一样悄然降临。焰火升天的一瞬间我看到苏鹿煞白的脸,在灯光下显得无比遥远。我忽然发现节日这东西真是好,再怎么样的年景里,人们都聚在一起狂欢。红灯一照,烟花一响,就能掩住如山白骨,公子红妆。

我拉着他们两个往村里赶。路上挤了成群的美国人,把烧烤架绑在车上,醉醺醺地唱着歌。前面那辆车里的人把烟头弹在地上,顺着窗户划出一道弧线。这条路越走越荒凉,我听见桥下海水的声音,平静的海面。下面有一些漩涡,一些风暴在翻滚。

这座村子黑暗而顺从,好像已经喝醉了倒在床上。我找不到任何人,盯着窗帘看了一夜。第二天上学的时候学校的食堂里聚集了一大群人,抬眼一看,没有一个是我认识的。凯莱什么时候来了这么多新生。

简意澄静静地站在楼梯上,拦住我。他的指甲不耐烦地敲打着栏杆,哒哒哒。哒哒哒。我能看出来他的慵懒和不耐烦都是刻意的。我走上去,想把这婊子推开,发现我的腿都是软的,迈不动步,好像掉进了什么没有空气只有压强的地方,把所有的血都抽干了。

我说不出来话,喉咙里发出可笑的咝咝声。他安静而恶毒地看着我,一直看了我几百年、几千年。

屋顶是露天的,阳光晒得我满身大汗。

“顾惊云死了。”他像一杆红缨枪一样站在台阶上。“贺锦帆他们都在医院里。”

他是来报仇的。拿着一把上了子弹的刺刀插进我的心脏。散发着咖啡气味的浓郁幽香,是我流向四面八方的血的味道。

我不顾一切地拔腿就跑。直到那时候我还心存幻想。我希望看见我的朋友们,他们一切都好。然后离开这个阳光晒得人满身大汗的鬼地方,一起去某个餐馆喝几杯加冰的威士忌。我当然知道这就意味着我的输。我输了,我无所谓。我愿意赔款割地拱手相让。就让简意澄在身后的楼梯上无声地夸张大笑吧——

我回过头去,他没有笑。他蹲在楼梯上小声地啜泣了起来。站在墙边的学生叼着刷子抬起头,墙上是一张黑白的讣告。张伊泽从我身后走过来,没有看简意澄,而是拍拍我的肩膀,“琴姐,顾总他——”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昨晚他被这个王八蛋从悬崖上撞下去了。他说他是不小心的,他喝了酒又抽了大麻,现在警察正在路上。你在这看着点他,别去打他,别让他跑了——”

他飞快地说完这几句话,转过脸去,好像要给我哭的时间。我环视着四周,平静得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我自己都不相信为什么我这么平静。几个素不相识的广东女孩一边抱在一起号啕大哭,一边享用着桌子上摆的小饼干。语言班的一个宅女把眼镜扣在头顶上,逢人就问:“死人了吗?死人了吗?”满身橙子味儿的学校领导戴着白花,踩着高跟鞋走过去调一杯咖啡。还有个我从没见过的娘炮靠在人背上号啕大哭,“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好像认识了个死人是什么值得吹嘘的壮举。我对天发誓顾惊云和他说过的话不超过三句。

他们像是一群拙劣无比的演员,踩在绿色的幕布上,抓着舞台的拉帘,一边演着戏,一边拼命地想告诉人们一件事情。

我都知道了。过了今天,你们将有美好人生。

【梁超】,2015

那个闷热的夏夜现在经常出现在我的眼前。自从上次去找了简意澄,我渐渐地回想起了那个夜晚。很多年后我也会记得。没有树叶摇动的声音,没有海风,没有蝉。霓虹灯和老房子的灯光照在地上,粗壮的电线杆投射出深深的阴影。

我提着一塑料袋的花——就是曾被我取笑在公款吃喝的龙虾盘子上偷的那种。简意澄离我很远。让我想起了一个笑话,时代不同了,现在无论性别,学校要求一律距离20公分。这个时候想到笑话似乎有点不合时宜。我们要去做一件更傻的事儿,去给国庆节不幸遇难的那个学生献花。我们现在不怎么提起他的名字了,就像霍格沃茨的学生不愿提起伏地魔的名讳一样。

还没到秋天,地上堆了不少叶子。什么季节都会有落叶,踩上去很松脆,好像吃了一半的炸鸡皮。简意澄也不说话。有时候一辆车从我们身边疾驰而过,开着远光灯,车轮下碾过很多鬼故事。猫,后视镜里的白衣女人,孤零零的拖鞋,跳舞的熊。

“快点走。”我从书包里摸出一支烟,打火机不知道被我扔在了哪里,掏了好久也找不到。我这才发现我的手心里都是冷汗。“今晚双排带你冲白金。”

简意澄耸了耸肩,示意他自己只是个黄金守门员。其实比起大半夜走这条路,我宁愿回家去看他四级潘森单挑六级螳螂的迷之打野。

那片弯路上扔的到处都是花束,偶尔能看到日本人写得歪歪扭扭的中文。我敢保证这些花能再一次诱发交通事故。简意澄走到一个转弯处停下。我小心翼翼地放下花,好像小时候跟着我妈进寺庙教堂武侯祠一样拜了几拜。一阵阴风吹到我脸上。那一刻我感觉四面八方全都是沉默的灵魂,不动声色地盯着我们。

“我一直给你讲的噩梦,我终于想起来是什么了。”我蹲在转角处,简意澄的声音听起来遥远异常。这声音就像电流一样,让我四肢麻木,我甚至不想抬头去看他的嘴唇动没动。“我梦见我在打人机。用的是安妮,在不断地被电脑击杀。一共被杀了256次。电脑也不推塔。这个梦特别漫长,好像永远都醒不过来了。后来我狠狠地咬了胳膊一下,终于醒了。我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电脑,想去查战绩。第一眼就看见了那场比赛记录,0杀256死。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抬起头看到天花板上有一个电风扇,若无其事地转啊转。我就在想,我房间里什么时候有过电风扇呢,从小到大从没有过。就这样想着我又醒了过来。”

晚风吹凉鬓发。麦田和芦苇的香气四处流淌。简意澄的声音迅速被轰隆隆驶过的公交车吞没。“……但是我醒来之后,看到了这个。”他抬起胳膊,胳膊上有一道很深的牙印。“超哥,你是真的?还是只是一个梦?”

他妩媚地抬起手来碰了碰我的脸。我啪的一声抬手打了下去。“和娘们儿一样。别想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