俱邀侠客芙蓉剑(第4/8页)

苏鹿就站在我身后。她不远处就是简意澄。我不知道简意澄哪来的勇气敢参加这葬礼。他穿着一件纯黑的衬衫,但我能看出来那料子和别人穿的都不一样。那是手工定制的,一件至少要2000美元。苏鹿站在我身后,目光望向极远的远方。

这几天我一直陪着苏鹿。每次看到她我都觉得说不出来的难受。我把她喜欢的香辣蟹过桥鱼炸酱面放到她身边,看着她面无表情地睡着,脸色苍白地醒过来。只有我帮她剥螃蟹满手油的时候她才会笑出来,笑着笑着就把脸转过去。不让我看到她难过的表情。

她现在的室友是个新生,问我是不是来看女朋友。我一直告诉他们我来看我妹妹。这词听着太矫情,只有90年代申请QQ叫阳光男孩的那批人才能毫不脸红地叫出来。所以我后来看见她室友都转身就走。

有时候我会像老头一样坐在苏鹿的房间门外。这座城市里的空气都是阴凉的,带着刚刚焚烧过的树叶的清香,有一种深深的苍凉,很适合举行葬礼。

我想起我刚来美国的时候,参加学校组织的西雅图一日游,同学都去逛超市了,我就自己一个人慢慢地走过唐人街的小饭店,上海菜,奶茶店,还有用红色的胶布贴出来的粥面两个字。当时夏天还没过去,树叶特别浓,碧绿碧绿地遮下来,街道安静得就像中国的小城一样,一点也不华丽,但是阳光太美好了,它照下来的时候你就会觉得你变成了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变成那些砖砌的建筑,变成树,变成鸽子的影子。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西雅图就是举世闻名的雨城。我当时以为日子就真能这么过下去了,好像秋天的黄昏,老家院里浓浓地覆盖了一地的凤凰花。

后来百年历遍听闻。笑赏月吟风莫要论。

最近我总想起这首歌,只唱到这儿就停了。后面的两句词无论如何也不敢想下去,似乎每个字都锋利无比,在胸膜上一戳一个血洞,呼吸里都带着腥甜的血味儿。

有一些人会隔三差五地过来看看苏鹿,简意澄也来过一次。我当时就想把满满一桌的螃蟹壳都摔到他脸上。苏鹿在旁边睡觉,睫毛轻轻地抖动着,薄如蝉翼,让人感觉她的灵魂正在云海的某处一望无际地漂泊。我低声吼了几句,叫他滚。简意澄抖了抖嘴唇,好像要告诉我什么。他最终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

苏鹿听到他走就睁开了眼睛。“我还没死呢。”她盯着门板,眼睛里是两轮紫红色的夕阳,混混沌沌,日渐下沉。

我一直觉得这世界上的一千个一万个人都是活在阴影中的。他们大同小异地苟且偷生,有的甚至可以悠然自得。只有苏鹿不一样,就像海面上壮丽绝伦的夕阳。后来我终于明白了,人们惊喜赞叹的霞光,是她滚烫跳动的鲜血。

她现在站在我背后,我看着她。她看起来好像是薄薄的一张纸,已经流干了所有的血。

这葬礼结束之后很多人聚在一起,等着外面的雨停。苏鹿撑开黑色的雨伞,慢慢地逆着人潮,逆着雨,从繁华走向荒芜。我跟在后面,我不喜欢淋雨,但是我觉得这场该死的雨永远都不会停了。那些欧陆式的庞大建筑,银行,政府,共同组成了一片长久沉默的锈绿色荒原,永远潮湿,寒冷,没有春夏秋冬。

我听见拖鞋打在水面上噼噼啪啪的声音。徐庆春蓬头散发地跑过来,睡裤踩在脚下,溅的满是泥水。她几步跑到苏鹿面前,二话不说抬起手来就是一耳光。我冲过去想拦住她,走位太差,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么一下。我当时就什么都看不见了,眼冒金星。

“苏鹿啊,我×你妈你知道吗?你妈养你这么久就是为了让你在这个世界上白吃干饭的吗?”徐庆春的声音听起来疲惫而心平气和,这话听起来并不像骂人,好像在陈述一个什么事实。

“你什么事情不好说,非要这样?”我把苏鹿挡在身后,一遍遍地告诉自己站稳了别摔倒。

“林家鸿你他妈还没看出来?”徐庆春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她就是个克夫命,谁沾上谁倒霉。别的不说,出事儿这么长时间,你见她出头说过一句话?和西雅图一样,全世界自杀率最高的城市,满身咖啡豆味儿的文艺婊子——”

“你还有完没完?”我想推开她,她抓起苏鹿的胳膊把她扯过去。“简意澄就在屋里,我今天就带着你们俩傻×找他算算账。你俩现在明白了吗——?”她指着身后的教堂,“这一切都是从简意澄那儿开始的,他是个杀人嫌疑人。以为家里能拿出两个保释金就可以逍遥法外?世界上哪有这种好事。一切都是从他那张狗嘴开始的。如果没有他,就没有今天。”

海岸悠长的汽笛和着水雾,公交车沿着轨道驶向黑暗。徐庆春几步跑过马路,差点被一辆车撞翻,掉了一只拖鞋也没顾上。她拉着苏鹿,满身都滴着泥水,教堂里只剩下几个人,寂静得好像手术室一样。

简意澄回过头来,和以前的很多次一样,不卑不亢地盯着她。徐庆春上前一步揪住他的头发,熟练地甩了他几个耳光,声音清脆地在教堂里回响。

“那些话是你传出去的,对吧?7月4日你和顾惊云在一起,对吧。”徐庆春眼神平静,她不是不想发火,我能看出来,她实在是没有力气了,就像一个溺水的人,疯狂地乱抓着手可以触及的所有东西,大黄鸭,空瓶子,死鱼。好像这样她就可以活下去了。

“对。是我干的。”简意澄越过她,平视着苏鹿。那个眼神恶毒而勇敢,就像小的时候眼保健操画报上的小人一样。我小时候一直觉得,如果有那么一天,我在街上忽然见到他,哪怕只是远远的一眼,都会让我感觉到突如其来的,凉彻心底的恐怖。

“你们都以为我嫉妒苏鹿?你们以为我还喜欢顾惊云?我告诉你们我死都不愿意变成苏鹿那样的人。什么东西。”他的嘴唇苍白凉薄,像是冰刻出来的。我听到他胸腔里薄膜裂开的喘息声,“我每天看着他们,就像看一个笑话。就像我看你一样,徐庆春。苏鹿和你男朋友在一起,你竟然会替她说话?”

“好,简意澄,既然你承认了,你今天就别想出这个门。”徐庆春不管不顾地拿起手机。“我和别人不一样,反正都有案底。我不怕和你拼个鱼死网破——”

苏鹿抬起头,好像要用眼睛去承接满世界的雨水。有人推开教堂的门,慢慢悠悠地走过来。那是张伊泽,额前的头发被压得乱七八糟,好像抱着臂睡了很久。他看到这个场景,挡在徐庆春面前。徐庆春啪的一声打开他的手,“你今天他妈的别拦我,我总算知道人人上那些狗话是谁发的了,到现在作成这样他还不知悔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