俱邀侠客芙蓉剑(第3/8页)

简意澄蹲下身去,显得更小。让人憎恨不起来,也没法当他是什么过命的知己。我想着慢慢地疏远他,他年龄太小,心态也不好,作践别人,也被别人作践。年轻的日子将被他一马平川地虚度,十年,二十年也说不定。

“……我现在就等着苏鹿告我。她不是一直想告我吗?”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恐惧,然后像往常那样,用轻蔑把这种恐惧掩盖起来。“大不了遣送回国,回家了被爸妈骂一顿,找几个哥们儿吃顿烧烤,什么事都没有了,都忘光了。”

我想提醒他这是在那个人出事儿的地方,不要乱说话。荒野的风吹过来,十年一百年,卷着铁栏杆上的锈味儿,带着山风,黑人脸上霓虹灯一样的笑意,带着荒野来的鸟粪的味道——他身后的黑人骑着摩托车越来越近了。一开始我还纳闷,我以为是警察,后来马上想到警察不可能从这荒山野岭的地方走过来。

简意澄一转头,那个表情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后来想起来,他好像早就预料到一样,平时的那种恐惧,轻蔑,全都不见了。简直是一种如释重负的放弃。他像兔子一样跳起来,打开车门,对我大吼一声往野区跑,然后自己关上车门轰地踩了一脚油门,发动的声音简直把后视镜都震碎了。

我都来不及开骂,扭头就往树林里跑。转身跑出几百米远,发现简意澄开了所有的大灯,把车上的音乐全都打开,所有人都冲着简意澄去了。车灯一个接一个地呼啸过去,汽车引擎震耳欲聋的轰鸣,在我身体里声嘶力竭地沸腾。

霓虹灯,午夜愚钝的车灯,几个美国傻×愤怒的按喇叭声,整个夜晚都被巨大的音乐声震碎了。好像一地的玻璃碎片。风太大了,从我的胸膛里血淋淋地穿过去。音乐里是个该死的黑人唱着歌,It's a sleepless night,he's callin' your name.It's a lonely ride,I know how you saw him.

我躲在树林里,心里越来越慌张。打开手机想找个英语好的人打电话让他们帮我报警,翻开通信录,苏鹿,江琴,林家鸿,一个个名字被飞快地翻下去。我知道给他们打电话会听到什么。×你妈×。活×该。我试着给张伊泽打了电话,没响两声就被他啪的一下挂断了。最后我自己给警察打了电话,躲在树林里语无伦次地把这些话说完,我觉得我他妈都要哭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讲清楚了,这地方在一片山里,美国的路都他妈一样,我真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

我往前走了几步,隐隐约约看到简意澄的车已经被围了起来,车门被硬生生地砸碎了。三个黑人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提起来,在地上拖出长长的不规则的轨迹。黑人戴着兜帽,嘴里嘟囔着什么脏字。简意澄好像一只被猎杀的野兔一样,声音,表情,全都冻住了,好像吞下了一块冰,爆裂了,从喉咙里发出声嘶力竭的大喊。

我不敢出去,只能听着他凄惨叫喊的声音回荡在四面八方,好像一列在夜里高速行驶的火车,轰隆隆地把整个世界都淹没了。他求饶的声音越来越小,我怀疑他的脊椎断了,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音乐一直没有停。我把即将爆发的喊声往胸腔里压下去,挤进心脏,高大的树木哗哗直响。这里真他妈安全,没一个人能发现我。我站不起来,用手狠狠地捶着树干,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我身体里狂乱的挣扎,然后啪的一声巨响,彻底炸开了。像核弹爆炸一样,炸碎了几百万平方公里所有的灵魂。该死的黑人还在唱着歌。Johnny my friend,is not what it seems.

这些日子,我经常这样从梦里醒来。我一直梦见我在打人机,不断地被人机击杀。这梦总是在每个发生大事的夜晚和我重逢。每次醒过来都觉得呼吸困难,喉咙里梗着一块冰,连隔夜的烟草味都没有了。这个时候我都会去冰箱里拿一罐可乐,无数的气泡在我舌尖破灭,仿佛劫后余生。

今天我终于看到了对面的电脑,是未来战士伊泽瑞尔。他在我的尸体前面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开始跳舞。他面前的屏幕蓝莹莹一片。

召唤师峡谷一片死寂。我猛然想起简意澄最喜欢的就是EZ,他们这些飘逸狗都喜欢用这个。送几十个人头,喷人喷得飞起,偶尔杀了人,兴高采烈地站在尸体前跳舞。我跳起来,抹了一把脸,发现脸上全是眼泪。我怀疑简意澄死了,开始疯狂地拨打他的电话,已经变成空号,短暂而空旷的滴滴声,好像时间一下子过了许多年。夏蝉永无止境的鸣叫,窗外一片黑暗,什么都没有。这个世界都死了。

我又打了几个电话,有的是空号,有的无人接听。深夜里电话那头响起世界各地带着金属音色的英语,广东女人,印度男人。我开始怀疑他们在多年前也早已死去。

就在这个时候,我猛然想起其中一个黑人,他一口不标准的英语,大喊大叫,我只能听清楚几个骂人的词。这些陈年累月的细节好像投进水里的鱼雷一样,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在五脏六腑里炸出一片水花。

那是个广东人。老天和我开了个该死的玩笑,那是和徐庆春他们一起玩儿的广东人。

【林家鸿】,2015

顾惊云的葬礼在西雅图的市区里举行,下着雨,天气阴凉。凯莱的所有学生和老师几乎都参加了,我也看到了他的家人。只有爸爸,和他长得很像——我是说他如果能活到那时候,大概就是那副样子。啤酒肚,满身都是从铺着油花花的桌布的小饭馆里刚走出来的味道,眼睛里装满平静的放弃。

教堂的穹顶很高。牧师在台上致辞。后来我想到这个情景,总觉得他的死亡清静而辽远,好过必须行走在大地上漫长而苦难的一生。这并不是因为我对他的偏见。后来我见过很多死人,村庄的医院里,屋前地头,拆迁工地上。有的死亡像是随便扔在地上的空矿泉水瓶子一样,沾了土灰,被人飞快地忘记,视若无睹。

而我那几天也听说了太多的事情。信息量太大,让我一下反应不过来,甚至忘了这时候该默哀。比如顾惊云其实不是自己开车掉下山崖的,是被简意澄那个小混蛋撞下去的。法院判的是事故,加上简意澄家里交了200万美金的保释费,人就这么逍遥法外了。

徐庆春披着一件黑外套,头发乱蓬蓬地站在人群里。脸上的妆好像好多天没洗,又哭花了,眼线沾了满脸。前些天我在学校里看到她,刚从IP Office出来。她这几天一直穿着这么一套衣服,脏兮兮的睡裤上还印着Hello Kitty。她一直不说话。满脸都是憎恨。她告诉我她一定要把简意澄弄得比顾惊云凄惨十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