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4/6页)

你不是那个需要负责的人。

回家的路上,薇安妮一直都在思忖修女的这句话。

她总是能从自己的信仰中获得极大的安慰。无论是母亲刚开始咳嗽时,还是后来咳得厉害到会在手绢上留下一摊血迹的时候,薇安妮都会用祈祷来索取自己所需要的一切。帮助,指引,一种欺骗找上门来的死神的方法。十四岁时,她曾承诺上帝,自己愿为他做任何事情——所有事情——只要他能够饶妈妈一命。当祷告没有任何作用时,她又祈祷上帝赐予她处理后事的力量——她的孤独、爸爸忧郁而又愤怒的沉默与醉酒后的狂暴,还有伊莎贝尔的哀号与黏人。

一次又一次,她找到上帝,祈求帮助、承诺自己的忠诚。她想要相信她既不是孤独的,也不需要负责,更确切地说,她的生活正根据上帝的计划铺展开来,即便她自己看不到。

不过,此时此刻,她却感觉心中的希望就像锡铁一样又轻又软。

她的确是孤独的。除了纳粹,没有人能手握大权。

她犯了一个可怕而又严重的错误。无论她多么希望能够得到一个机会,她都已经无力挽回;尽管事情有时候会覆水难收,但一个好女人会承担起责任——过失——勇于道歉。无论她是或不是什么样的人,无论她有着什么样的缺点,她都想要成为一个好女人。

因此,她知道自己需要做些什么。

尽管如此,当她走到瑞秋家的小屋门口时,却发现自己还是有些动弹不得。她的双脚沉重万分,心里更是仿佛压着一块磐石。

她做了一次深呼吸,敲了敲门。随着屋里传来一阵慢腾腾的脚步声,门开了。瑞秋一只手抱着熟睡的儿子,另一只手上则挂着一块粗棉布。“薇安妮。”她笑着说道,“进来吧。”

薇安妮差一点就怯懦了——哦,瑞秋,我只不过是顺道过来和你打声招呼。然而,她却深吸了一口气,跟着自己的朋友进了屋。在燃烧的壁炉旁,她像往常一样坐在那张舒服的软垫椅上。

“抱着阿里,我去给咱们泡杯咖啡。”

薇安妮伸出手臂接过了熟睡中的婴儿。看到他紧紧依偎着自己,她拍了拍他的后背,吻了吻他的后脑勺。

“我听说红十字会已经给战俘集中营里的人送去了一些补给包。”过了一会儿,瑞秋开口说道,手里端着两杯咖啡走进了房间。她把其中一杯咖啡放到薇安妮手边的桌子上,“女孩们去哪儿了?”

“在我家,和伊莎贝尔待在一起。可能正在学习怎么开枪射击吧。”

瑞秋笑了。“还有比这更糟糕的技能呢。”她把粗棉布从肩膀上拽了下来,扔进一个装着缝纫用品的草筐里,然后坐在薇安妮的对面。

薇安妮用力地嗅着纯洁的婴儿身上散发出来的香甜气息,抬起头时发现瑞秋正凝视着自己。

“这会不会就是那种日子中的一天?”她小声问道。

薇安妮不安地笑了笑。瑞秋知道薇安妮有时会哀悼自己曾经失去的那些孩子,并祈祷自己还能再多生几个。当瑞秋怀上阿里时,两人的关系曾经经历过一段困难时期——问题不大——她为瑞秋感到高兴……却也心存一丝嫉妒。“不。”她回答,缓缓抬起下巴,望向了闺密的眼睛,“我有些事情想要告诉你。”

“什么?”

薇安妮吸了一口气,“你记不记得我们写明信片那天?我们到家的时候,贝克上尉正在家里等我。”

“记得。我还提出要陪你进去呢。”

“我真希望当时能有你陪,不过我猜那也改变不了什么。他会等到你离开的。”

瑞秋的音调开始升高了,“他是不是——”

“没有,没有。”她赶忙回答,“不是那回事啦。那天我回来的时候,他正在餐桌旁工作。他……问我要一份名单。他想要知道我们学校里有多少老师是犹太人或共产党员。”她停顿了一下,“他还问了同性恋和共济会会员的名字,好像大家会把这种事情拿出来说似的。”

“你告诉他,你不知道。”

满心羞耻的薇安妮移开了目光,不一会儿又转了回来。她强迫自己张开了嘴:“我把你的名字告诉了他,瑞秋。还有其他人的名字。”

瑞秋愣住了,脸上一下子没了血色,一对深色的眼睛显得格外突出,“然后他们就开除了我们。”

薇安妮用力咽了一口唾沫,点了点头。

瑞秋站起身来,不曾停歇地走过薇安妮的身边,根本没有理会她口中“求你了,瑞秋”的祈求,趁她还没有来得及触碰自己之前便离开了。只见她走进自己的卧室,重重地甩上了房门。

时间在吐息之间、祈祷之中和椅子发出的吱呀声中缓慢地过去了。伴随着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薇安妮望着炉上座钟纤细的黑色指针不断向前走着,有节奏地拍着婴儿的后背。

终于,房门打开了。瑞秋走了回来。她的头发一团糟,看上去刚刚被她用手拨弄过;两颊也布满了污渍,似乎既焦虑又生气,也许两者都有。她的眼睛也哭红了。

“我很抱歉。”薇安妮说着站起身来,“原谅我。”

瑞秋走过来,停在了她的面前,低头注视着她。她的眼中闪过了一丝稍纵即逝的怒气,随即又被顺从所代替,“镇上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个犹太人,薇安妮。我一直都为此感到骄傲。”

“我知道,我也是这么告诉自己的。不管怎么说,我都不应该帮他。我很抱歉,我无论如何都不会伤害你的,我希望你能够知道。”

“我当然知道。”瑞秋笑声答道,“不过薇,你要小心一点。我知道贝克年轻英俊、亲切有礼,但他是个纳粹。他们都是危险的。”

1940年的冬天冷得让所有人都终生难忘。大雪日复一日地下着,给树木和田野都盖上了一层毯子,冰柱在下垂的树枝上闪烁着亮光。

即便如此,伊莎贝尔每个星期五还是会一早就爬起来,赶在黎明到来之前四处分发她的“恐怖分子传单”——纳粹们眼下就是这么称呼它们的。上个星期的传单跟进了北非的军事行动,提醒法国人民,这年冬天的食物短缺问题并不是法国遭到英国封锁的结果——纳粹在宣传中是这样坚称的——而是由于德国人洗劫了法国所有农副产品所致。

如今,伊莎贝尔已经发了好几个月的传单了。实话实说,她并没有看出它们给卡利沃的百姓带来了多大的影响。许多村民仍旧支持贝当,更多的人则是毫不在乎。令人感到格外困扰的是,她有不少邻居都十分尊敬德国人,认为这群年轻人只不过是些孩子,然后继续埋头艰难地走在人生的道路上,一心只想远离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