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3/5页)

我不用看初桃的脸就知道她一定是满脸怒气。我对接下去要发生的事情怕得要死。

“什么也没有做错!”初桃说,“我只是没有意识到你是一个如此体贴的人。”

“对不起,初桃,”南瓜说,“我是想帮千代——”

“但是千代并不需要你的帮忙。要是她需要别人指导她弹三味线,她可以去找她的老师。你的脑袋只是一个空心大葫芦吗?”

说完这话,初桃便使劲拧南瓜的嘴唇,三味线从南瓜的大腿上滑到她坐着的木头通道上,接着又从那里掉到了下面的泥土走廊上。

“我和你有必要谈一谈。”初桃对她说,“你去把三味线放好,我就站在这儿,免得你再干出蠢事。”

取得初桃的准许后,可怜的南瓜走下去拣起她的三味线,开始把它拆开。她可怜巴巴地瞥了我一眼,我以为她会平静下来。但事实上,她的嘴唇却开始发抖;接着,她整张脸都颤动起来,就像地震来临前的地面;然后,突然之间,她把手里的三味线部件扔在通道上,用手捂住已经肿胀的嘴唇,泪水沿着她的脸颊滚落下来。初桃的脸色柔和下来,犹如雨过天晴一般,她带着满意的笑容转过来对着我。

“你只能替自己另找一个小朋友了。”她对我说,“等我同南瓜谈过话,她将来就不会糊涂到去跟你说话了。是不是,南瓜?”

南瓜点点头,因为她别无选择,但我可以看出她心里很难受。此后,我们再也没有一起练习过三味线。

再次去豆叶的公寓时,我向她汇报了这件事情。

“我希望你记住豆叶对你说的话。”她告诉我,“如果南瓜不再与你说话,那么你也不能和她讲话。否则你只会让她陷入麻烦;此外,她将不得不把你说的话都告诉初桃。你过去可能非常信任这个可怜的女孩子,但你今后不能再这么做了。”

听到这话,我难受极了,有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想与初桃同在一家艺馆里生活,”最后我说,“就像一只猪企图在屠宰场里活下来。”

我说这句话时脑子里想的是南瓜,但豆叶一定是以为我在说自己。“你说得很对。”她说,“你保护自己的唯一办法就是成为一名比初桃更成功的艺伎,然后把她赶出去。”

“可是每个人都说她是最受欢迎的艺伎之一。我无法想象自己怎么才能成为比她更红的艺伎。”

“我说的不是受欢迎。”豆叶回答,“我说的是成功。出席许多宴会并不能说明一切。我住在一套宽敞的公寓里,还有两个属于我自己的女仆,而初桃——她参加的宴会数目大概跟我一样多——可她还是住在新田艺馆。当我说‘成功’时,我指的是一名艺伎已经获得了独立自主的权利。除非一名艺伎拥有她自己的和服收藏——或者除非她被一家艺馆收为女儿,这跟拥有自己的和服收藏性质差不多——否则她将一辈子受制于人。你已经见过我的一些和服,是吗?你想我是怎么得到它们的呢?”

“我一直在想,可能您在住进这套公寓之前,就已经被某家艺馆收作女儿了。”

“我确实在一家艺馆一直住到五年前。但那里的女主人有一个亲生的女儿。她不可能再收养一个。”

“那么如果可以的话,我想问……所有这些和服都是您自己买的吗?”

“你以为一名艺伎能赚多少钱,千代!拥有一套完整的和服与每个季节有两三件供替换的袍子是两回事。如果男人看见你每晚都穿同样的衣服,他们很快就会厌倦的。”

我的脸庞一定是写满了我心中的困惑,因为豆叶看到我脸上的表情后,笑了起来。

“振作精神,小千代,这个谜语是有答案的。我的‘旦那’是一个慷慨的男人,我的大多数和服都是他买的。这就是我比初桃更加成功的原因。我有一个有钱的‘旦那’。而她已经好多年没有‘旦那’了。”

我到祇园的时间已经不短了,所以我对豆叶所谓的“旦那”略知一二。“旦那”是妻子对她丈夫的称呼——或者更确切地说,在我那个年代里,妻子是这么称呼丈夫的。不过,艺伎口中的“旦那”不是指她的丈夫。艺伎从不结婚。或者至少是她们一旦结婚就不再继续做艺伎了。

你知道,有时候与艺伎在宴会上调情作乐后,某些男人会觉得意犹未尽,并开始渴望获得进一步接触。其中一些人满足于去宫川町那样的地方,把自己的汗味留在那些讨厌的房子里,我找到姐姐的那个晚上就见过这些房子。另外一些男人则鼓足勇气,醉眼蒙眬地贴近他身边的艺伎,轻声问她要收多少“费用”。档次比较低的艺伎可能会欣然同意这样的安排;大概无论给她多少钱,她都会高兴地接受。这样的女人或许自称为艺伎,并且也在祇园登记处注册过,但是我认为你应该先看看她跳舞、弹奏三味线和表演茶道,然后再判断她是否真是一名合格的艺伎。一名真正的艺伎绝不会随便和男人过夜,玷污自己的名声。

我不会骗人说艺伎从来不会随便委身于一个她觉得有魅力的男人,但是不管有没有这种情况,都是她的私事。和所有其他人一样,艺伎也有七情六欲,她们也会犯同样的错误。冒这类风险的艺伎只能寄希望于自己不要被发现。她的名声肯定会因此变得岌岌可危,但更重要的是,如果她有旦那,这会威胁到她在旦那心中的地位。再者,她还会触怒她所在艺馆的女主人。一名艺伎若决意放纵自己的激情,她便要承担这些风险,可她这么做绝不会是为了挣零用钱,因为她通过正当的途径也能很容易地赚到钱。

所以你明白了吧,祇园里一流或二流的艺伎,是不会随便出卖一夜之欢的。但是假如有个合适的男人对别的关系感兴趣——不仅是一夜,而是较长一段日子——而且他也愿意支付相应的代价,唔,在这种情况下,艺伎会很乐意接受这种安排。宴会之类的活动都很热闹,但一名艺伎要想在祇园里赚大钱,还是得有一个旦那,没有旦那的艺伎——比如初桃——就像大街上没有主人喂养的流浪猫。

你可能会想,一个像初桃这么漂亮的女人,肯定会有无数的男人渴望成为她的旦那,我也确信许多男人曾向她表示过。事实上,有一段时间她有过一位旦那,可不知怎么搞的,她惹怒了自己常去的美津木茶屋的女主人,致使此后向女主人打听初桃情况的男人永远都被告之她没空——男人们大概就以为初桃已经有旦那了,尽管事实并非如此。初桃弄僵了与茶屋女主人的关系,损失最惨重的恰恰是她自己。作为一名很受欢迎的艺伎,她赚的钱足够让妈妈满意;但是没有旦那,她就无法赚到足以获得独立的钱,也永远无法搬出艺馆居住。她也没有办法将自己的注册关系变更到别的茶屋,请那里的女主人帮她寻找旦那,因为没有哪家茶屋的女主人会为了初桃而不惜破坏自家与美津木茶屋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