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4/5页)

当然,一般而言,艺伎不会陷入这样的困境。她花时间去吸引男人,希望他们最终会向茶屋的女主人提出来要她。许多这样的请求都是没有结果的。经过调查,也许会发现这个男人钱太少,或者当别人建议他送一件昂贵的和服以示心意时,他表现得犹犹豫豫。但假如几周的协商能达成一个圆满的协议,艺伎和她的新旦那就会像两名艺伎结拜姐妹时那样举行一个仪式。在大多数情况下,这种关系大概会维持半年左右,也可能更长——因为男人们总是很快就厌倦同一件东西。协议的条款一般会规定旦那替艺伎偿还她的一部分债务,包揽她每个月的大部分开销——比如购买化妆品的费用,部分的上课费用,或许还有医药费,诸如此类。除去所有这些奢侈的花销,旦那依然要按照她每小时的收费标准为自己与她共度的时光付账,就像她的其他顾客一样,但他可以享有一些特权。

普通的艺伎和旦那的协议大致就是如此。但祇园里大概有三四十名顶尖的艺伎,她们会要求更多。首先,一名顶尖的艺伎根本不会考虑接受一连串的旦那而使自己的名誉受损,她一生中可能只有一两位旦那。她的旦那不仅要承担她的所有生活费用,比如注册费、学费和伙食费,还要给她零用钱,资助她的独舞演出,给她买和服与珠宝。旦那和她在一起时,不会按照她每小时的收费标准付钱,而是会付得更多,以示自己的一片心意。

豆叶当然属于祇园里最顶尖的艺伎。事实上,我后来得知她大概还是全日本最著名的两三名艺伎之一。你也许听说过著名的艺伎豆月,就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前,她与当时的日本首相私通,引发了一段丑闻。豆月是豆叶的结拜姐姐——这就是为什么她俩的名字里都有一个“豆”。通常,一名年轻的艺伎都会取一个和她姐姐相近的名字。

有一个像豆月这样的姐姐已经足够确保豆叶的艺伎生涯有所成就了。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期,日本交通公社9在国际上开始了它的第一轮广告攻势。四处散发的海报上印着位于京都东南部多角寺里的一座宝塔,宝塔的一边是一棵樱花树,另一边站着一个美丽的年轻艺伎学徒,她看上去十分羞涩,但又非常精致优雅。这名艺伎学徒就是豆叶。

说豆叶从此出了名,未免有些轻描淡写。印有她形象的海报张贴在全世界的各大城市,海报上用各种语言写着“欢迎来太阳升起的地方”——不仅有英语,还有德语,法语,俄语……哦,其余的语言我甚至都没听说过。豆叶当时年仅十六岁,但是忽然之间,她发现自己被唤去招待每一个来日本访问的各国首脑,每一个英国德国来的贵族,还有每一个从美国来的百万富翁。她给伟大的德国作家托马斯·曼斟酒,之后这位作家通过翻译对她讲述了一个冗长乏味的故事,耗时将近一个钟头。她还接待过查理·卓别林、孙中山和海明威。喝得烂醉的海明威说,豆叶粉白脸蛋上的艳红嘴唇使他联想到雪中的鲜血。此后的几年里,豆叶在首相和各界名流经常光顾的东京兜町大戏院举办了若干场影响巨大的独舞表演,声名也越发显赫起来。

当豆叶宣布她打算收我做妹妹时,我一点儿也不了解关于她的这些事情,但幸亏如此,否则我肯定怕得要死,只会一个劲儿地在她面前发抖。

那天在豆叶的公寓里,她客气地让我坐下,向我解释了上述的一些问题。我听懂了她所说的一切,让她很满意,她说:

“在社交场合初次露面之后,你在年满十八岁之前要一直当艺伎学徒。之后,如果你想还清自己的债务,就需要找一个旦那。一个非常有财力的旦那。我的工作就是确保你到时能在祇园里为大家所熟知,但能否成为一个出色的舞者就要看你是否努力。如果你十六岁时连五级水平都没有达到,那我也帮不了你,新田夫人一定会很高兴打赌赢了我。”

“可是,豆叶小姐,”我说,“我不明白舞蹈跟整件事情有什么关系。”

“舞蹈太要紧了。”她告诉我说,“你看看祇园里最成功的那些艺伎,她们个个都是舞蹈高手。”

在艺伎的各项技艺中,舞蹈是最受尊崇的艺术。只有最具潜质、外貌最美丽的艺伎才会被鼓励去专攻舞蹈,其深厚的传统,或许唯有茶道可以与之相提并论。祇园地区的艺伎所表演的是源于能剧的井上派舞蹈。能剧是一种非常古老的艺术,一直受到皇室的资助。在河对岸的蓬托町区,舞者跳一种源于歌舞伎的舞蹈,祇园的舞者认为自己所跳的舞蹈更加高档。如今,我是一个忠实的歌舞伎欣赏者。事实上,在本世纪最著名的歌舞伎演员中,有许多是我的朋友,对此我深感荣幸。不过,歌舞伎是一种相对年轻的艺术形式,直到十八世纪才出现。歌舞伎一直为普通大众所喜爱,与受到皇室资助的能剧是不一样的,所以蓬托町派和井上派舞蹈之间根本就不存在可比性。

尽管所有的艺伎学徒都要学跳舞,但是我已经说过了,只有最具潜质、外貌最美丽的女孩才会被鼓励去专攻舞蹈,并最终成为真正的舞者,而不是三味线演奏者或歌手。很不幸,长着一张柔软圆脸的南瓜未被选中做舞者,所以她只得把大量的时间花在练习三味线上。至于我,我不像初桃,没有漂亮到非做舞者不可的地步,所以对我来说,唯有向老师证明自己愿意竭尽全力地学习,才有可能被选中做舞者。

然而,由于初桃的缘故,我的培训生涯有一个非常糟糕的开端。我的指导老师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妇女,我们都叫她“屁股老师”,因为她的皮肤皱缩在喉咙处,就像在下巴底下长了个小屁股。屁股老师同祇园里的许多人一样恨初桃。初桃很清楚这点,于是你猜她做什么了?她跑去找屁股老师——这是若干年之后屁股老师亲口告诉我的——初桃说:

“老师,我可以请您帮个忙吗?我看中您班里的一个学生了,我觉得她是一个非常有天赋的女孩子。如果您能告诉我您对她的看法,我将不胜感激。她名叫千代,我非常非常喜欢她。您若能给予她特殊照顾,我一定会报答您的。”

这之后,初桃无须再多说一个字,因为屁股老师如初桃所愿给了我所有的“特殊照顾”。其实我舞跳得并不差,但屁股老师从上课伊始便拿我作反面教材。例如,我记得一天上午,她为我们示范一个动作:双臂在体前交叉,然后一只脚踩在地垫上。我们被要求同时模仿这个动作,但由于我们都是初学者,当我们完成手臂动作,脚踩在垫子上时,发出的声音就像是打翻了一个堆满豆包的盘子,因为没有哪两个人的脚是同时落下的。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做得并不比任何人差,可是屁股老师走过来站在我的面前,下巴底下的那只小屁股颤动着,用她的折扇拍了几下她的大腿,然后又拿它来敲我的半边脑袋。